八。牧童的願望

    “外人一直以為，自視清高的路西法不可能會有同盟，然而，在這混亂的加爾菲德，要想有幾天清淨日子，可是少不了羅倫羅爾公爵相助……”貝斯頓了頓，表情很嚴肅，“路西法家和羅倫羅爾家，是暗中的世交。一家是暗殺世家，一家是世襲公爵貴族，看似沒什麽交集，實際上，兩家有很多相同之處。大概是因為家主們性情相投，也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染指黑暗深處，擁有相當的實力，合作不可避免。泰勒斯·羅倫羅爾，你的父親，加爾菲德三大公爵之一，管理加爾菲德除路西法家外的黑暗勢力，在貴族中保持絕對中立，白日之下，不對政事評頭論足，不與任何貴族結盟，卻在黑暗之中與路西法家族並肩行走，本來可以就這樣繼續下去，可是上代當家去世了。”

    “你想說什麽……”亞洛斯仔細盯著少女的眼睛，試圖挖掘出一絲破綻，最終卻發現，她很好地隱藏起了所有人類的情感，毫無破綻。她所說的，正是父親沒來得及教給他的，而這其中的因果對於他和他的直覺來說，並沒有什麽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

    “既然你繼承了爵位，那麽你現在就是黑暗勢力的管理者，對嗎？”貝斯笑得有些邪魅。

    “恩。”

    “前代死於車禍。你信嗎？”這次，她的笑容，宛如庭院裏的血紅色彼岸花，妖豔無比，比任何死亡都燦爛。

    “我……”，亞洛斯堅信了七年的死因竟在此刻宛若地獄之花的笑容裏動搖。

    貝斯接著說，“我的父親艾倫在暗處調查了現場，那時我十歲，我和日照也去了。不管怎麽看都是車禍，陡峭崖壁邊拐彎太急，撞上岩石時，事先裝在馬車上的小型炸彈突然爆炸，火勢蔓延到附近山林，身受重傷的泰勒斯葬生火中，而馬車夫也已死亡，以上是官方記錄。”亞洛斯懷疑地點點頭，沒錯，當時年幼的自己得到的記錄也是這樣。

    “可是，在馬車快要損壞的車輪中殘留有一絲魔力，馬車撞上的岩石也有，壓縮成蛛絲般的魔力連接起車輪和岩石，這股魔力我們都沒有接觸過，由於不方便露麵，我們隻能從遠處觀看，然而在火海中無法確認屍體。隨後幾位警察趕到，斷定是車禍，打發走了圍觀者，就這麽不了了之。事後，父親一直很在意，他調查了兩年，兩年之間，他不斷尋找那股魔力，直到死的那一天。他把調查記錄藏在了宅地的某處，而我一直不以為然，直到突然碰到你，直到日照突然去世，我才意識到，現在該是時候邁出第一步了。怎麽樣？要聯手嗎？”一隻蝴蝶飛過，撒下猩紅色的磷粉。

    亞洛斯嘲諷地笑著，沉默了將近一分鍾，天藍瞳眸中有黯然失落，也有難言的煩躁，“你突然這麽說我也……”已經七年了，突然被告知，你爹不是這麽死的，我爹和你爹是好朋友，咱們的爹們都死得很離奇，咱們可以聯手為咱爹們報個仇……你大爺的……開什麽玩笑……

    “給你三天時間。”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太突然，之前從未見過的少年此時就挺拔地站在眼前，而此前不離不棄的少年卻在幽藍的地底陷入夢魘；對於他來說，塵封多年的悲劇被重新掀起，那些早已壓箱底的記憶，在她的步步緊逼下如水花般湧開，而在被故意歪曲成透明的水花之下，卻是渾濁的泥潭，他願不願意趟這渾水，願不願意拿可能失去的一切做賭注，她都尊重他的選擇。

    “不用了，我答應。”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那麽強大，怎麽可能會死於可笑的車禍，隻不過是自己一直欺騙自己罷了，因為無從下手，自己太年幼，自己太弱小，沒有人願意幫助自己。盡管這個殺手看起來很不靠譜，但這是唯一的情報了，他還是想試著拚一次，畢竟，這麽多年來，他還沒有好好地感受到生的意義。

    亞洛斯的爽快讓貝斯有些吃驚，不過她也深知他並沒有完全信任自己。但是現在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果不是日照的離去讓她猝不及防，她也許根本不會采取行動。更談不上求助於貴族。

    她悄悄攥緊了拳頭，縹緲的視線在雲端打散。

    在這個不大的平原上，住民大多是不懂得使用魔法的人，四周東西北三麵是大片的森林，南麵則是加爾菲德南海域。像這樣的地方，森林裏少有魔獸出沒，就算有，也比較弱。雜貨店、藥品店、首飾店、武器店的生意都一直很不錯，可以說，這裏是比較繁榮又不失為安全的好地方。

    平原的偏東方向，坐落著一間矮小粗陋的茅草屋，低低的門檻上，倚著一位年歲已高的老婆婆，手裏端著篩子篩一些粗糙的麵粉，抖落的麵粉細了很多，紛紛揚揚落在地麵的舊報紙上。暖暖的陽光照過幼小的樹苗，在一旁牧童的身上留下搖曳的剪影，當鄰家的玩伴踏上學習魔法的旅程之後，本應該一起玩耍的時光被家務替代。

    穢渺是不甘心一輩子當牧童的，他總是想著什麽時候才能夠像別的孩子一樣，跟在魔導士身邊，與魔法為伴。穢渺的目光轉向年邁的奶奶，在心裏微微歎了一口氣，唉，要是願望真的實現了，學了魔法，成為赫赫有名的人，固然是好，可是越厲害的人就越成為別人攻擊的對象，如此不寧靜的生活，奶奶這樣的身體怎麽能承受得住。

    “渺兒呀，快過來……”麵粉已經全部篩完了，老人放好篩子，朝不遠處的孫兒招招手。

    “奶奶，有什麽事嗎？”穢渺蹦蹦跳跳地朝奶奶跑過去，就是再有心事，也不能讓奶奶看出來，要不她又得念叨啦。

    “渺兒啊，我看你這幾天都悶悶不樂的，奶奶問你，是不是有心事呀？”奶奶抬起蒼老的手，撫上穢渺的頭發，輕輕地摸著，麵容慈祥。

    “……沒有啊奶奶，你是不是太累了……”穢渺敷衍著回答，奶奶突然間的問題讓他有些心虛。

    “唉……你就不用掩飾了。這樣吧，你看別人家的孩子，像你這麽大，早就去都城學魔法去了，前幾天，連你的朋友也去啦，奶奶沒什麽本事，一輩子也就攢下幾個錢，給，這五金好好拿著，去了那裏要省著些花，以後會了魔法，成了有名的魔導士後，可別忘了回來讓奶奶看看……”風把灰塵吹進他琥珀色的瞳孔中，異物帶來的酸澀感，讓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又用手背揉了揉，再次睜開時已紅成一片，有濕濕的液體潤著眼球。還記得小時候，奶奶還不像現在這麽老，奶奶總會帶他去各種好玩的地方，帶他去看別的孩子們學習，看別人在玩什麽，這些看到的聽到的東西，被自己深埋在心底，隻有悲傷時會拿出來看看，他也懂得家中窘迫，從不開口向奶奶提什麽要求，努力地幫奶奶打理家中的雜務，有一天晚上自己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去門外坐坐，剛推開門，就看見了奶奶坐在不遠的樹下，慢慢地擦拭著眼淚。那時的滋味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形容，驚訝？心痛？苦澀？還是什麽？在自己心裏一直是很偉大的奶奶，卻在月亮下悄聲哭泣……

    奶奶總是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可是，自己走了，誰來照顧年事已高的奶奶？一想到老人孤苦無依，一個人承擔所有家事，心裏酸澀的地方就像被人用刀戳了一般……穢渺看著麵前白發蒼蒼的奶奶，突然間覺得奶奶是真的老了，歲月在她臉上刻畫著滄桑，年輕時白皙的皮膚也浮起一塊塊淺褐色的斑，眼袋已經很重了，眼睛不再是明媚，而是渾濁。他不知道奶奶為什麽會這樣想，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選擇，猶豫不決。

    “聽話啊，奶奶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學點兒本事，長大後就不用像奶奶現在這樣受苦了，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你可不要辜負奶奶的心願呐……”老人的語氣變得沉重，硬是嚴肅地板起臉來。

    “可是奶奶，我要是走了的話，誰來照顧你啊！”從穢渺稚嫩的臉頰上，滾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

    “傻孩子，都這麽多年了，奶奶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你就別擔心奶奶了，都一把老骨頭了，我自己照料得來，多大點兒的孩子，就愛瞎操心……”老人邊說邊把孫子往外推。

    穢渺呆呆地看著奶奶，十秒鍾之後，穢渺咬緊牙關，毅然決然地轉身，朝都城進發。

    一路上，從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