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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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傳廣帶著兩個兒子,一路奔波,坐車騎馬乘船,折騰了近兩個月才到了湖山省順昌府漢南縣。路上衣傳廣問兩個兒子的平生理想,世琦想了想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父親和世珍聽完,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世珍說:“我的是‘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而後‘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衣傳廣點點頭,說:“照你二人所言,世琦飄逸,世珍老成,此去可功成!”

    談起要找伯玉壘,世琦問父親,為什麽伯玉壘爺爺自稱歪嘟泥錢。

    衣傳廣解釋說,伯玉壘不讓別人坐他家房後的石磨盤,別人才送他這個綽號。這其實是個歇後語,歪嘟泥錢——難軲轆,形容一個人太難鬥。聰明如伯玉壘,早就知道自己這個綽號,不但不回避,不厭惡,還經常自稱歪嘟泥錢。

    世琦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

    清時的漢南,為九省通衢,南來北往的中心。一到漢南,世琦如至京城,隻見到處人煙密集,叫買叫賣,熱鬧嘈雜。

    他們先在木器口一家客店落腳,次日一早,到酒槽坊林立的關帝廟碼頭附近,打聽錢竹坡,運氣很好,剛問到第一人就問著了,此人正是錢家的夥計,他挑著擔子要去給人送酒,聽到問自己東家住處,就用手指著不遠處彩石巷,說一直走到巷子南頭,靠西那家就是。

    父子三人走到酒槽坊門口,看到門樓子上掛著大大的匾額,上寫“錢生益”三個大字,門口排了長長一隊人,等著打酒。

    人群裏有個中年男子,尖聲尖氣用滿帶口音的方言說:“據說,順昌府一百單八縣,縣縣都有土音,隻咱漢南縣麽得。就算有,也隻是巴點巴點。”

    這人口音之濃重,惹得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

    世琦他們徑直走進店麵,隻見正對門口是櫃台,櫃台前擺了一溜酒甕,幾個夥計忙著給客人打酒,走過一個人來說:“客官,打酒麽?”

    衣傳廣眼見這人長得跟伯玉壘一模一樣,剛要喊伯叔,又發覺不對,這人年輕多了!

    就在他愣神的當兒,這人又手指門外說:“不打酒請自便!”

    衣傳廣趕忙拱了拱手說:“我要找人,請問貴處有沒一個直隸府人,叫伯玉壘?”

    這人聽了馬上還禮道:“此人正是家父。請問您尊姓大名?來自何處,又來此貴幹?”

    衣傳廣知道此人果然是伯立身,馬上道出原委。

    伯立身進院裏告了個假,隨即將衣傳廣三人帶往附近酒樓,一路走,他一路說,父親年紀大了,東家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不願收留,所以沒多久,父親就離開錢生益,到吉慶街擺個攤兒,給人看些小病。父親叮囑自己,再苦再難,都要掙錢養家,他是靠祖輩遺留財產渾了多半輩子,到老了,兩手空空,沒有什麽留給後代,他的兒子,再沒有老底去混了,隻能靠自己。

    衣傳廣聽了,不住歎息。

    立身說,等下他就帶他們去見錢竹坡,不過這個人,把錢看得很重,疑心也重,背後別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錢癡,說他鑽到錢眼裏了。自己能長期在此,是因為確實有技術在身,現在一下子添三人,錢癡不見得能容。

    從酒樓出來,折回錢生益酒槽坊內院,他們見到了傳說中的錢竹坡,此人是個七十來歲的高瘦老頭,濃眉小眼睛,額頭的皺紋像用刀刻的一樣,雙頰塌陷,嘴巴說話扁扁地,穿一身石青色緞綴八團添壽燈籠景長袍,出人意料地,他將衣傳廣父子三人全部收留,衣傳廣做賬房先生,世琦、世珍做苦力調配藥酒。

    錢竹坡年輕時買下伯家的酒槽坊,並沒有自己釀酒,做的是轉手買賣,從當地人手裏買過原酒,加工成五加皮酒、佛手酒等等再賣給客人,生意頗興隆。

    結發妻子孫氏,同是直隸府安祿縣人,隨同錢竹坡一起在漢南打拚多年,倆人結婚以來,膝下無兒無女,二十幾年前冬天,孫氏偶感傷寒,不久去世,剩下錢竹坡孤身寡人一個,雖然酒槽坊生意不錯,但家裏沒有了女人,衣裳破了也無人縫補,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後來有媒婆做媒,錢竹坡又娶了本地人巫氏,婚後隻生下一個女兒錢麗娘,現在剛剛十九歲,生得肌若白雪,目似秋水,唇紅齒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剛剛好一個標準美人。走起路來輕輕盈盈,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風範。

    錢麗娘隔著屏風,見到世琦的第一眼,心就不由顫動了。隻見世琦身材挺拔,濃眉大眼,成熟穩重,著一襲青色庫緞長衫,如玉樹臨風。

    立身去年將兩年多的年俸拿出,花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套四合院,連門樓、板房、客房一共有15間,將妻子兒女都接了來。當晚,伯立身將衣家父子三人請至自己宅中,與伯玉壘相見,衣傳廣分外高興,倆人訴說別後思念之情。

    伯玉壘告訴他們,不管做什麽,都要留心學習,以後才有機會開酒槽坊,謀得東山再起。

    父子三人很是奇怪,明明立身告訴他們,錢竹坡錢心重於人情味,可是對他們,卻格外熱情。

    後來,才漸漸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錢癡一家三口,都看上了世琦,首先一表人才,二來聰明能幹。錢癡跟妻子一商量,覺得把麗娘嫁給世琦是個絕佳搭配。一來自己隻有這麽一個女兒,一直想招個上門女婿;二來偌大的家業也有人支撐,世琦是個絕佳的人選。

    但問題是,世琦已娶妻生子,他們不想自己女兒做小,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勸世琦休掉現在的妻子,反正他們夫妻也不能長相廝守,現在也隻是個名義罷了。

    錢癡找來心腹管家,讓管家媳婦兒去給世琦透透口風,勸世琦休掉結發妻子,在這裏找個當地人的女兒為妻,最好是家裏隻有一個女兒,想招上門女婿的,既可以娶一房美太太,又可以繼承家業,何樂而不為。

    沒想到世琦態度堅決,說妻子賢惠豁達,溫文爾雅,決不能休妻,也不會娶小。

    勸說幾次,無果。

    麗娘得知此事後,對世琦又愛又恨,她如換了個人一樣,白日裏提不起精神,沒人的時候就暗自垂淚。

    麗娘的娘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她有心想打發世琦走,又礙於同鄉情麵。跟錢癡說了她的想法後,錢癡說這個想法他也有,隻是一時半會還沒找到理由。

    衣傳廣父子住在東廂房一個連間裏,晚上三人躺在床上,聊起白天情景,說錢竹坡雖表麵看起客客氣氣,但神色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冷淡,因是世琦拒絕了他女兒婚事的原因。

    世琦說,因了此事,每遇到錢癡,就倍覺尷尬。

    衣傳廣也說,這不是久留之地,錢癡把錢看得太重,一分一厘都看在眼裏,對夥計們又過於刻薄,甚至於他要懷疑衣傳廣的賬目是否做過手腳,在外收酒的師傅有無吃回扣。

    世琦從踏上漢南那塊土地的第一天起,就在心裏萌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要做一番自己的事業,也不枉來世上一遭。

    因了這個想法,他常利用做工間歇,跟調酒師傅們請教品酒方法。活計不忙時,他要關注酒水品質鑒別技術,有時候會跟送酒師傅談釀酒技藝,錢癡看到過幾次,嘴上什麽都沒說,心裏咯噔了幾下子。

    自此之後,錢癡對世琦有了疑心和戒心,讓他兄弟兩個挑酒送酒,隻幹苦力,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世琦萌生離開的念頭,苦於沒有找到容身之處。

    機會終於來了,一年過後,隆德利酒槽坊向立身拋來了橄欖枝,開出了年俸銀五百兩的高價,而且還有分紅,立身開出的條件是,帶三個朋友一起去,隆德利也爽快答應了。立身想了一想,幹一年就夠買一套好房子了,晚上他回到住處,跟世琦父子商量,一起到隆德利,三人興奮不已,滿口答應下來。

    隆德利的老板是漢南本地人,世代做白酒槽坊,在當地極有根基。

    四人在隆德利幹了一年後,花利仁果然兌現承諾,支給立身俸銀五百兩。衣傳廣父子各四百兩。

    衣家當即在關帝廟附近買了一套四合院,花了六百兩銀子,一共有18間,倆人翻過年就都把家眷接了過來。

    世琦的夫人葉秀敏,比世琦大三歲,風姿綽約,比年輕時還要更有韻味。世琦這一年多來與太太聚少離多,此次能夠長相廝守,甚是欣慰。夜裏他悄悄跟葉秀敏說,少奶奶年輕時青澀如一隻蘋果,讓人看了頓覺清新暢快;如今成熟似水蜜桃,看到了就惹人眼饞。秀敏捂著他的嘴說,這麽大人了說這些話不害臊。

    世琦終於合家團聚,且豐衣足食,可謂幸福美滿,可惜世上從來沒有完美,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葉秀敏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夏天的中午,隻見一個小廝氣喘籲籲跑來,說是隆德利的夥計,管家讓來給太太報信,世琦身體不爽,衣傳廣和世珍出去收糧食了,也不在跟前,請太太盡快去看。

    葉秀敏聽到說讓自己過去看,就知道不妙,來不及收拾,趕緊帶著個貼身丫頭隨小廝到隆德利的店裏。

    秀敏剛到店裏,世琦就醒了。醫生說,世琦因為天熱,略有中暑,是暫時暈厥,沒事的,注意保養就是了。聽醫生這樣說,大家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

    世琦這一中暑,禍患就來了。可是中了禍不單行這句話。

    世琦中暑這天,花利仁的公子花滿樓剛好來到槽坊裏。

    這個花滿樓,二十多歲,已娶妻生子,公子哥的毛病他占全了。平日裏逛戲園子,聽說書,看唱戲,不學無術,混跡青樓。

    花利仁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也深知自己兒子的秉性,整日為他長籲短歎,希望他能用點心思在酒槽坊上,以後好光宗耀祖。這天花滿樓隨父親來店裏,花利仁本意是讓兒子學些為人處世的本領。誰知錯打了算盤,這個逛遍青樓的浪蕩公子,隻見葉秀敏高挑身材,臉若銀盤,眼似流星,眉如遠黛,頭戴珠寶春蟠步搖,耳上一副翠玉耳環。穿月白緞上衣,下穿白色暗花綢彩繡花草紋百褶裙,腳踩素緞麵繡花小弓鞋,外套青灰色折枝梅竹靈芝暗花緞褂襴,溫文爾雅。花滿樓一眼看到葉秀敏,豔羨不已,恨不得馬上摟在懷裏。他平日裏都是跟年輕小姑娘們耍耍鬧鬧,葉秀敏身上的優雅、成熟,處變不驚,是他從來沒見到過的,這種美,深入骨髓,跟那些青樓女子的濃豔、露骨完全不同。

    自此之後,花滿樓就惦記上衣世琦的太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