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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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發了一院子的下人, 薑紅菱這方鬆了口氣。
蘇氏早已看的傻了, 她嫁到侯府這些年來,再不曾像今日這般發落過這許多人。
她生性懦弱, 出身不算好,在侯府裏一向低頭做事,說話都不敢大聲, 便是家中這些管事的大仆人,也要給三分薄麵, 哪裏敢責打她們?
薑紅菱看看時辰不早, 便問蘇氏道:“太太,已是晌午時候了,不如就讓人把飯擺進來?”
蘇氏這才如夢方醒,連忙說道:“如此甚好。”說著,又吩咐左右道:“去灶上,把你們奶奶的飯, 也一並拿來。”
底下的丫鬟答應著,便去了。
蘇氏便向薑紅菱道:“咱們娘兩個到屋裏說話罷。”言罷,婆媳兩個起身,往裏屋去了。
到了次間,蘇氏讓著薑紅菱在羅漢床上坐了, 又吩咐丫鬟倒茶。
薑紅菱說道:“眼見就要吃午飯了, 這茶不吃也罷。”
蘇氏便也不再相讓, 麵帶愁容道:“這章四娘子可是老太太手裏用出來的人, 你打了她不打緊, 還奪了她的權,不知會不會作禍呢。”
薑紅菱聽了這話,曉得這太太是個最懦弱不成器的性子,少不得勸道:“太太這話就不對了,主家養著他們,便是要他們盡心辦事。他們辦差了事情,難道還要縱他們不成!這章四家的既是家中有臉的老人,更該知道分寸輕重。如今她自己不顧體麵,倒能怪誰?”說著,停了停,見蘇氏欲言又止,便說道:“太太也不必擔心,這件事我去同老太太說,保管不會怪責到太太身上。”
蘇氏聽了她這話,心中這才安定下來,又怕被兒媳婦瞧不起,拿話兜攬道:“我倒也不怕她,隻是我才掌權,就這樣又打又罰,怕底下的人抱怨不服呢。”
薑紅菱淺淺一笑,說道:“世間之事,隻憑一個理字。若是咱們處事公道,賞罰分明,讓能幹的出頭,沒才幹的也不白占著位子,大夥又怎會不服呢?凡事稀裏糊塗,不問是非的攪稀泥,才真叫人生一肚子氣呢!”
蘇氏被她這一頓搶白,倒沒了話說,隻得啞口不言。
薑紅菱又說道:“我倒還有件事要同太太講,這李姨娘管家許多年,從今兒情形來看,隻怕賬目上有許多虧空。這些采買們,能以次充好,還敢跟上頭多要銀錢,甚而亂報賬目。他們今兒有膽量幹這樣的事,想必不是一天兩天了,須得好好查查,看看到底被她們塌空了多少。”
蘇氏不通財務學問,聽了她這話,隻說道:“查出來又如何,錢想必已是花幹淨了,還能叫他們吐出來不成?”
薑紅菱聽了她這話,曉得不說明白,她是不懂的,便說道:“錢自然是討不回來了,但難道他們貪了主家的錢,就算了不成?上行下效,還不知要虧掉多少。何況這些人都是李姨娘手裏用出來的,正好趁這個機會,把他們都換了。李姨娘在府裏沒了根基,太太還用看她的臉色麽?”
蘇氏聽了這些話,才待說些什麽,她貼身丫鬟繡桃亦在旁插口道:“太太這兩日沒大出門,不知道。外頭那些人嘴裏都嘀咕著什麽,太太掌家,家裏便亂了套,凡事沒了章法,不如姨娘。我昨兒聽春燕說起,章四娘子昨兒還在老太太跟前遞了話,說這般下去不是個常法,不如還讓姨娘出來管事。”
蘇氏聞言,立時便急了。她被李姨娘壓了半輩子,好容易有了抬頭的機會,怎肯不牢牢抓住,連忙問道:“老太太怎麽說?”
繡桃回道:“春燕沒細說,老太太也待應不應的,隻是說了一句,這麽下去委實不成個樣子。”
蘇氏臉色頓時白了,她在侯府裏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這會子好容易能出頭了,若是再被顧王氏剝了權,還不讓人笑話死?她往後,在這家中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薑紅菱冷眼旁觀,曉得她心中想些什麽,便出言道:“太太也不必焦慮,老太太這樣說,是覺著太太管家不如李姨娘。若是太太管的比李姨娘好,那老太太還能說些什麽?就好比我方才所說的那幾件事,倘或當真能找出紕漏來,別說管家了,老太太隻怕還要責問李姨娘呢。”
蘇氏是個懦弱無用之人,心裏沒半點成算主見,垂首想了半日,也沒琢磨出個好主意來,便說道:“你說的不錯,就依你的辦吧。”
說話間,上灶的丫鬟已將飯菜送了過來。
因著薑紅菱的份例也送了過來,蘇氏日常使的桌子便不夠用了。丫鬟們便將以往宴席用的核桃木嵌理石麵八仙桌抬了出來,將飯菜一一擺上,布置碗筷。
蘇氏同著薑紅菱一道入座,薑紅菱便問道:“姑娘哪兒去了?”
蘇氏說道:“她今日一早起來,說要去看老太太。這時候尚不見回來,多半陪著老太太一起吃了。”
薑紅菱聽聞,便也不再多問。
兩人落座,隻見席上擺著十二隻盤碟,雞鴨魚肉,新鮮菜蔬,皆是侯府流水菜牌子上的常見菜,倒也不用細述。隻是中有一碟椒鹽蓑衣餅,卻是自己愛吃之物,便多吃兩個。
那蘇氏無甚胃口,隻吃了淺淺的一碗飯就罷了。
一頓飯,隻見家人往來穿梭,堂上卻是鴉雀不聞。
吃過了飯,蘇氏倦乏,要歇中覺,薑紅菱便告辭出來了。
才出了上房正門,走到廊上,迎頭卻見一身穿官衣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
這人麵目清朗,大約四十開外,兩鬢微有幾點灰白,精神倒是極佳。
薑紅菱一見此人,隻得讓在一旁,欠身微微行禮,道了一聲:“大老爺。”
這人便是長房的當家老爺,如今顧氏族長,顧文成。
顧文成看了她一眼,曉得是家中新娶來的媳婦,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因才自菡萏居裏過來,聽李姨娘調唆了幾句,便多看了她兩眼。見這兒媳果然生的豔麗非常,姿容出眾,不覺眉頭輕皺。
隻是這世間公公同兒媳,自來是沒什麽話講的,他便也沒說什麽,點頭進屋去了。
薑紅菱心中微微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什麽來,便也出門而去。
離了馨蘭苑,她本有心到鬆鶴堂去見見顧王氏,但見眼下正當晌午,想著顧王氏隻怕此刻正當午休,便就先回了住處。
那顧文成進了正房,蘇氏一見之下,頗為意外,慌忙吩咐丫鬟倒茶,她自己便走上前去替他接了衣裳。
顧文成自丫頭手裏接了茶盅,便在羅漢床上坐了,說道:“適才兒媳婦在這兒?”
蘇氏將衣裳交丫鬟收起,走來說道:“是,這兩日家事忙碌,我便叫紅菱過來幫襯了一二,中午就在這裏吃了飯。”
顧文成點了點頭,沒有言語,吃了兩口茶,方才說道:“你若是忙不過來,便叫桐香來幫你。兒媳才剛來家中,凡事都不熟悉,能做成些什麽,反倒再添上些亂子。”這桐香,便是李姨娘當丫鬟時的名字。
蘇氏唯唯諾諾,她在顧文成跟前一向抬不起頭來,便是自己被嗬斥也隻有低頭聽訓,哪裏還敢替兒媳說話。
顧文成又說道:“念初不在了,兒媳婦年紀輕輕,又花容月貌的,長遠的放在家中也不是長法。將來她若是守不住,在家裏鬧出些事來,咱們這樣的門第,豈不遭人恥笑。”
蘇氏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囁嚅道:“然而念初才去,她孝服都沒滿呢。侯府的門第,又怎能出改嫁的寡婦?”
顧文成頷首道:“這話倒也不錯,我的意思,把她送到家廟中去。那兒清靜,平日裏也見不著什麽人,不怕弄出事來。她沒有孩子,一輩子守寡的命,在哪兒都是一樣。”
蘇氏心中一震,嘴上也不敢說些什麽。
繡桃走了過來,提著鈞窯提梁壺往顧文成的茶盞裏續了些水,口裏說道:“老爺不知,奶奶雖年輕,卻倒十分的精明穩重。這一上午,堂上亂吵吵的,那些管事的仗著自己是家中老人,不將太太放在眼中,更有那些采買們,竟然意圖在賬目上做鬼糊弄太太。幸好奶奶在這裏,震懾住了他們,又把賬目算了個清楚明白,方才好了。”
顧文成濃眉一挑,問道:“竟有此事?”
繡桃淺淺一笑,語調輕快道:“可不是呢,如今大家夥心裏都很服奶奶。老太太,也很喜歡奶奶呢。”
顧文成麵上神色微有波瀾,點頭道:“她竟能得了老太太的喜歡,這倒難得。也罷,橫豎她如今孝服也沒滿,這事往後再說。”說著,也就罷了。
薑紅菱回至洞幽居,院中一片清靜。
回屋問了如錦,今日別無旁事。
在馨蘭苑正堂裏料理了一上午家事,薑紅菱此刻也微覺疲乏,在鏡台前卸妝梳洗了一番,換了家常舊衣,就在榻上睡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朦朧中卻聽前堂似有人語。
但聽一人道:“奶奶還沒醒,不好去叫的,倒是多謝你來送信兒。”
另一人道:“這倒沒什麽,隻是叫奶奶有個防備為好。”
薑紅菱聽這話音頗為耳熟,頓時便醒了過來,眼見並無一人在身旁服侍,便問道:“誰在外頭?”
如錦聽見動靜,連忙進來,笑回道:“是太太屋裏的繡桃,過來說有要緊事告訴奶奶。我看奶奶睡著,便沒叫奶奶起來。”
薑紅菱聽聞竟是馨蘭苑裏的丫頭,連忙坐起身來,說道:“快請她進來。”
如錦聽了吩咐,快步出門,不多時便引著一個俏麗丫鬟走進門內。
這丫頭大約二八年華,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半舊比甲,小圓臉麵,唇角有一顆小痣,生的極是細巧秀麗,便是上房裏的大丫鬟繡桃了。
繡桃進得屋裏,先向著薑紅菱欠身行禮,嘴裏說道:“打攪奶奶午休,奶奶見諒。”
薑紅菱連忙吩咐如錦端了凳子與她坐,又問何事。
繡桃便將適才顧文成在上房裏,對著蘇氏說的那些話一一學了,又道:“這會子,老爺到前堂上會客去了,太太睡著還沒起,我故此走來跟奶奶說一聲。老爺不知是聽了誰的調唆,說怕奶奶在家中不安分,要把奶奶送到家廟去。奶奶隻存在心裏,好有個防備。”嘴裏說著,卻悄悄伸手比了個二字。
薑紅菱便知她是在說李姨娘,當麵也不點破,隻含笑說道:“好丫頭,難為你能來送信。我才過來,大爺又沒了,沒什麽像樣的東西。年頭裏,我還在娘家時,倒備了些金瓜子,如今也帶來了,你且拿去,閑時也給自己買些花兒戴。”說著,便示意如錦。
繡桃卻連忙擺手道:“不敢當,奶奶折煞我了。我不過來白說一嘴,不敢領奶奶的賞賜。”說著,又恐蘇氏醒來要使她,便起身去了。
如錦送了繡桃出門,回來卻見自家主子斜倚在榻上,青絲散挽,羅衣不整,手裏□□著一溜頭發,滿麵肅然。
如錦曉得她心中憂慮,輕步上前,倒了一盞香片,遞給薑紅菱,口裏說道:“奶奶也別太憂慮,老爺隻怕就是這麽隨嘴一說,未必就真的動了意。”
薑紅菱接過茶盞,卻不曾吃茶,搖頭說道:“你不知,老爺從來不理會這些小輩女眷的,今兒既提了,必定是當真有這個意思了。”說著,不禁眉頭深鎖。
這一世倒也奇怪,上輩子到此刻,她還隻是個關起門來過日子的寡婦,合家子沒人理會,也沒人注意到她。
這一世,先是清明落水,那人顯然是要害她的,如今李姨娘又調唆著顧文成要把她送到家廟去。樁樁件件,皆是衝著她來的。
而上一世,繡桃也不曾與她送過信。
到了此刻,薑紅菱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命運正因著她的舉措,劇烈的改變著。
隻是不知前方,是福是禍。
如錦見她麵色不佳,輕輕添了一句道:“奶奶別太憂心,委實不成了,還有二爺在不是?”她是不知自家主子同西府的二爺都談了些什麽,但既然兩人連信物都換了,二爺定然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如錦提起顧思杳,倒叫薑紅菱想起一事來,她問道:“我吩咐的那件事,可傳話過去了?”
如錦點頭低聲道:“一早就叫招兒送信兒過去了,二爺該是收著了。”這個招兒,便是先前替顧思杳送話之人。薑紅菱自將他尋了出來,有什麽事要告訴顧思杳,便也都使喚他去。
薑紅菱點了點頭,不知為何,想到顧思杳,心中的不安竟然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踏實,飄搖不定的前程也仿佛有了依靠。
想至此處,她臉上倒有些發燒,按下這段心事,問道:“這繡桃怎麽會突然跑來跟我報信?往日,我和她也沒什麽往來。”
如錦便笑道:“奶奶這是糊塗了?奶奶才提拔了她娘,她可不盡心報答呢。”
薑紅菱微微訝然,旋即醒悟過來,點頭笑道:“說的是,我竟給忘了。那柳三娘子,可不就是她娘麽!”
顧思杳在書房之中,聽了招兒送來的消息,便道:“回去上覆你們奶奶,隻說我知道了。”
招兒答應著,見他並無吩咐,正說要去。
顧思杳踟躕了片刻,又低聲問道:“紅菱……你們奶奶這兩日還好?病可好些了?”
招兒笑道:“二爺不知,奶奶今兒可精神了,走到太太房裏,把家中那些管事的好一頓發落,連章四娘子也給打了。大夥都說,奶奶可當真威風,家裏這爛糟風氣,是需得好生治理治理了。不然,也忒不像了。”
顧思杳點了點頭,還想再多問些什麽,卻又覺這個小廝能知道多少。何況,兩人私密的事情,也不好問一個孩子。
正當此刻,招兒忽然想起一事,壓低了聲兒說道:“奶奶還叫我叮囑二爺一聲,那塊手帕子,是她常日裏戴的。侯府裏人多眼雜,保不齊誰就存在心裏。二爺拿著不打緊,且不要叫人瞧見了。”
顧思杳才待答應,卻聽窗台下頭劈啪聲響,仿佛是繡鞋踩在花枝上的響動。
他登時起身,向著窗外喝道:“什麽人!”
那招兒性子機靈,明白過來,急忙一溜煙跑出門去,就見一年輕女子在窗台下花叢裏慌慌張張的走了出來,想往外去。他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揪住那女子的裙擺,嘴裏說道:“你偷聽人說話,不要走,同我去見二爺!”
那女子身單力小,被這小猴子纏住,竟無力脫身,嘴裏低聲斥道:“無禮的東西,我是二太太的侄女兒,還不快放開!你這樣拉著我的裙子,像什麽樣子!”
隻糾纏了這小片刻,顧思杳已然走了出來,眼見此種情形,不由分手,扯著那女子的胳臂,拉到了屋中。
那女子進到屋裏,麵色發白,垂首不語,周身抖如篩糠。
顧思杳打量了她兩眼,見她頭上細軟頭發挽了個纂兒,身上穿著一件秋香色蝴蝶扣子綢緞單衫,下頭係著一條草葉紋鬆江布六幅裙,身子單薄,正發著抖,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意味。卻正是他的便宜表妹,程水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