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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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相慶走到那兩床掛在陽光下的被褥前,撲麵而來的棉花清香叫他不自覺的深吸了一口氣,朱相慶恍惚想起,他小時候家裏太窮,到了冬天一大家子人擠在唯一一間不漏的屋子裏,哆哆嗦嗦的蓋著家裏僅有的兩床被子,床邊是晚上做飯地灶堂裏還帶著熱氣兒的灶灰,每天早上天還不亮,他就會被凍醒,然後再也睡不著。

    因為連著災年,他們一家連雜糧麵兒都吃不飽,爹娘渾身都是浮腫的,而他每天都因為餓,暈暈沉沉的,能靠著就絕不站著。

    爹娘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決定把他送到了城裏的舅舅家,雖然城裏的日子也不好過,但舅舅跟妗子無兒無女又都有工作,日子還是比他們過的要好的多,才去的那兩個月,朱相慶一直覺得自己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要說感激,他怎麽會不感激把他養大的舅舅跟妗子?如果沒有他們,他能不能活下來且不說,更不可能讀書識字當個城裏人,現在還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

    可這些並不代表他就可能忘本,忘了誰才是他的親生父母,忘了是誰叫他過上這樣的好日子的,他現在有能力了,回報一下還在農村過著苦日子的父母有什麽錯?

    朱相慶強壓心裏的不滿跟委屈,抬腿往家裏走,他剛才在車間裏轉了一圈兒,愣是沒有借出來一分錢,現在唯一的指望,就隻有衛雪玢了,希望今天晚上能好好哄哄她,怎麽著也得從她兜裏掏五塊錢出來,不然明天爹娘他們可怎麽走?

    想到這兒,他伸手把曬的差不多的被子從繩上抱下來,準備回去把屋裏好好收拾收拾,多幫衛雪玢幹點兒活兒,她心情好了,自己也好開口。

    ……

    兒子剛才過來說晚上不能跟他們一起吃飯了,朱大妮兒跟宋老二雖然嘴裏說沒關係,可是心裏的那個不滿,就能井裏的水一樣,汩汩的往外湧。

    “他爹,你說咱咋辦?要不我去一趟,我去給他媳婦兒跪下,叫她抬抬手幫咱們這一回,”賣慘賣窮裝可憐可是朱大妮兒的拿手好戲,這些年要是沒有這一手,她們宋家憑啥在荒年裏也養大了五個孩子?

    宋老二的手伸到長煙袋杆了懸著的煙絲袋子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拿煙袋鍋子去挖煙絲,看朱相慶的意思,他是手裏沒錢呢,在車間也沒問工友借出來,這次隻怕他們得空手回去了,這叫這幾年花錢自在慣了的宋老二有些不適應,難道以後連這抽慣了的旱煙也要戒了?

    “你說那法兒不中,”宋老二拿長煙杆當癢癢撓兒往後背上捅了幾下,擰了擰身子皺眉道,“那貨潑辣成那樣,你一鬧,她一急把咱跟相慶的事說出來,那可咋整?”

    “咋整?”朱大妮兒撇撇嘴,不以為然道,“我覺著你們都叫那咋呼貨給嚇著了,她要是喊出來咱們是相慶的親爹娘,那能咋著?就是相慶不入D了唄?叫我說,不入就不入,又不是不給他開工錢,有啥?”

    如果真的鬧出來,他們就能理直氣壯的來洛平了,她是衛雪玢正經婆子,到時候想怎麽管教兒媳婦就怎麽管教,誰敢出來說啥?

    宋老二瞪了朱大妮兒一眼,“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要是相慶入不了D,以後咋當官類?當不了官兒,咱們懷慶跟來慶咋辦?咱們來慶將來可是要上大學類!誰供他?”

    她們老朱家出了個師範生,在省城當教師,朱大妮兒都燒包能啥啦,他們老宋家咋也得出一個,還得出個比師範強類才中!

    “那咱們就能一得忍著衛雪玢?”啥叫多年媳婦熬成婆?朱大妮兒終於等到當婆子這一天了,卻不能像想像中那樣擺威風,簡直要憋死她啦,“相慶也是個癟熊,要叫我說,這女人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該叫相慶把她給摁那兒好好收拾一頓,她就乖啦!”

    朱大妮兒說的殺氣騰騰,她在村兒裏沒少見男人們收拾媳婦兒,不聽話,打一頓就舒坦了,“不中的話我跟懷慶都去幫幫忙!”她就不信了,她帶著兩個兒收拾不了一個潑婦?

    “你省省吧,這裏是洛平,不是咱們宋家莊子,你當人家衛雪玢娘家沒人?真鬧起來咱們可不沾光!還有你兒那毛病,逼急了吵出來他還做人不?”打一頓?真當這裏沒王法啦?

    宋老二瞪了朱大妮兒一眼,他跟朱大妮兒不同的一點是他對讀書人存在著本能的敬畏,衛雪玢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家後頭站著的在水利局上班兒的大哥和在醫院工作的大學生三哥!

    朱大妮兒倒不在乎這個,但她被宋老二一提醒,算算自己在人數上真不占優勢,要是人家衛家兄弟們打過來,他們跑都沒處兒跑去,“那你說咋辦?這馬上要收麥了,收完麥後那地不得整治整治再蜀黍?到時候種子不要錢?咱家今年可沒攢糞,到時候肥也得跟人買。”

    他們過來,絕不能空手回去。

    可朱相慶剛才的意思,是他手裏沒錢,也借不來錢,這次隻能叫他們空手回去,朱大妮兒簡直就不知道回去之後該怎麽辦了。

    “那咱們就上衛雪玢的單位鬧去,娘,你去供銷社哭去,看她領導會咋麽說?”這沒錢可不行,來時宋招娣兒可跟朱大妮兒說好了,給她在洛平市買一塊白底紅碎花的的確發布做件新褂子,她身上這件兒都穿了好幾年了,再給她做條藍燈芯絨的褲子,有這麽一身兒衣裳,她才同意相親去!

    “他爹,你說類?”朱大妮兒覺得女兒的主意挺好的,她就不信了,衛雪玢會不怕這招兒,要是不給,她的名聲可就壞完了。

    “你們夠了啊,沒錢會死不是?朱相慶每月寄的錢兒你都穿到你肋巴骨上吧,”宋懷慶聽不下去了,他才不相信朱大妮兒手裏沒錢呢,這老太太就是把錢存著舍不得叫他們花,“你憑啥去?去說啥?你是朱相慶的姑,來求侄媳婦可憐可憐你,給你倆錢兒花花?”

    宋懷慶坐慶上坐起來,“就算是人家衛雪玢給了,以後從那五塊錢裏給你扣了,你能咋辦?一月來一回?回回跑人家供銷社鬧去?”

    宋懷慶可是打底兒想留在洛平城呢,他也想清楚了,靠著沒啥本事還叫人一哄就犯傻的朱相慶,還不如靠衛雪玢呢,尤其是,想到連睡女人的本事都沒有的朱相慶,他唇邊閃過一抹陰冷的笑容,他沒本事,自己有啊,放著個鮮亮水靈的城裏閨女,不比宋家莊兒那些土包子強?

    “再說了,你們還說要求人家衛雪玢給我找工作類,我看你們倆就是在這兒哄我呢,你是不叫衛雪玢跟我哥離婚不罷休啊!”宋懷慶瞟了宋招娣兒一眼,“你個大閨女,滿腦子淨想著咋撒潑,丟人不?你成天想著進城當城裏人,也看看人家城裏的閨女是啥樣類?”

    宋招娣兒撇撇嘴,心裏不以為然,她不覺得自己哪裏比城的裏閨女差了,不過就是因為自己吃的差穿的差,才顯得不如城裏的閨女罷了,但她不敢跟宋懷慶強嘴,這個哥可是從小就愛打她,隻是不甘心的小聲嘟噥,“我也沒見衛雪玢有啥了不起。”

    “就憑人家會投胎,就比你了不起,”宋懷慶冷笑一聲,不屑道,“你少那麽多花花心思,回去老實的相親找個家兒嫁了,別淨想著往城裏鑽,也不看看自己那鱉形,進城了沒有人要你!”

    “娘,你看哥說我啥?”宋招娣兒不願意了,搖著朱大妮兒的胳膊撒嬌,“我咋啦?誰不說我最像你,哪個敢說我長的不好?”

    朱大妮兒這會兒哪有心情給兒女斷官司?一把掀開宋招娣兒的胳膊,“瞎鬧啥?一邊兒去,叫我說懷慶說的沒錯,我看高莊兒那孩子就不錯,這裏就他獨個兒,爹娘還年輕正能幹活類,人家可是說啦,嫁妝啥也不要,財禮給咱三十塊,我看這親事就挺好!”

    這是準備把自己三十塊就賣了,宋招娣兒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我不答應,那孩子一看跟個憨子一樣,我不嫁!我要留在洛平!”

    一個女人家家,嫁不嫁哪會兒是你說了算的?宋懷慶白了哭哭啼啼的宋招娣兒一眼,“嫁不嫁是你說的算類?反正我告訴你,敢壞我的事兒,小心我抽死你!”

    “奏是,你哥說的木錯兒,”朱大妮兒拍了宋招娣兒一巴掌,“給我抿住,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你就哭?”

    罵完女兒,朱大妮兒一臉殷切的看著最喜歡的二兒子,“那懷慶你說說,咱該咋辦?”

    “咋辦?這不明擺著嗎?我哥木錢兒了,你們就先不要,但得叫他答應把我留洛平,不給我找到工作,我是不會回去類,你算算賬,到底是我留下重要,還是你那五塊錢重要?再說了,十五號我哥發工資,會不給你寄錢?”宋懷慶跟看傻子一樣看著朱大妮兒,“娘我可是把醜話說頭裏,你們再這麽跟人家衛雪玢鬧,把我工作鬧沒了,我可跟你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