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增城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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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城與玄圃的交匯處,由陸吾幻象把守。
陸吾乃上古神獸,人麵虎身而九尾,靈力高強,勇猛異常。
安寧還沒來得及問去增城做什麽,隻是想到那尚未謀麵的陸吾,就覺得頭大。
“師父嗬,那陸吾,與玄鳥打起來,誰更厲害?”
“陸吾乃上古神獸,位分尊貴,司帝之下都,天之九部,豈是區區玄鳥能比?”
“那我們怎麽過去?”
“打。”
這個答案,理所當然,自負又自大。安寧覺得自己剛才問得那一句,簡直多餘。
“安寧,你如果不信任本座,一會兒便下來自己走。”
玉采這話,顯然是在嫌棄自己礙礙腳,影響他發揮,害他施展不開拳腳。安寧在背後悄悄白了他一眼,嬉笑道:“一會兒的事情一會兒再說,一個人走夜路太冷,現在這樣剛剛好。”
東風溫潤,夜色尚淺,野曠天低,水清月近。
安寧望著不遠處的青山,突然有些想家。
回想那日,自己懷揣母後準備的珠玉,隻身出逃,一人一馬,一路向南,官道不敢走,也隻能從小路繞行。
過千山,涉萬水,千裏駿馬跑死了十餘匹。逃至周饒時,已是身無分,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口幹舌燥。身上也是一路掛彩,青一塊,紫一道,斑斑駁駁,十分狼狽。
這樣一個小乞丐,可憐兮兮沒頭沒腦地撞進了盈民樓,被馬老板看見,領至後院,賞了個饅頭,碗熱粥。縱然嚐遍山珍海味,那一刻的安寧卻覺得,此前的十六年竟沒吃過這樣的美味,的確是蹉跎了。
後來,她一頭栽倒在一張香軟的舊塌之上,一睡就是五天五夜。
再後來,安寧就成了盈民樓的台柱子,名動周饒,風光一時。
去年那樣狼狽的一場逃亡,安寧當時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去回想。沒想到此刻,自己又如那些日子裏一般,渾身傷痕,狼狽至極,隻是胯下的一匹馬,換成了胸前的一個人,並無多大差別。
隔著青山萬重,懷鄉之情,卻是更行更遠還生,此時此刻,安寧竟然又想起了牛賀。
縱然那裏醜惡紛雜,人人關算盡,縱然自己曾對著六位靈神起誓,不再懷戀過往,此時此刻,卻又偏偏想起,過往種種,曆曆在目。
原來行過那麽多路,看過那麽多景,還是牛賀的草更青,樹更綠,花更豔,月更圓。唯獨盈民樓那個饅頭,碗熱粥,是安寧此生吃過最好的美味。
“師父,你的家鄉,也祭拜六位靈神嗎?”安寧輕聲問道。“嗯。”
除了瞻部,普天之下,哪一處不祭六靈?
相傳,六靈無常形,亦可幻化萬物形態。世間不見六靈本體,皆以六靈為尊。
安寧甜笑,伏在玉采肩頭,輕聲絮叨:“你知道嗎?在我們牛賀,木靈尤其受推崇哦。幾百年前其實也不是這樣的,知生氏的先祖原本對六靈一視同仁,但是聽說木靈女岐上神的脾氣不太好,我們隔壁的俱蘆人對她不敬,她就把人家一個國家都滅了。自此之後,我們牛賀大大小小的祭祀典禮上,誰都可以不祭拜,對誰都可以有怨言,唯獨對女岐上神不行。”
“國有不避之險,俱蘆氣數已盡,祭拜誰也沒有用。”
“話雖這麽說,但人嘛,難免要找點寄托。”安寧繼續說道,“我們牛賀的王孫貴族,都是在皇城外的神廟出生的。出生後,嬰孩還要在靈神的神像下受洗日,以示對靈神的崇敬和忠心。說是受洗,不吃不喝,櫛風沐雨,你想呀,有那麽多宮人相隨,嬰孩又哪裏會受半分委屈?還不是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有人擋風遮雨,走個過場而已。聽說我就是在女岐上神的神像下受洗的……師父,你還在聽嗎?”
“嗯。”
“但是我出生後不久,當初受洗的那座神廟走水了,聽說是在夜裏走的水,邪乎得很。一夜之間,神廟裏的祭司、仆從、王孫和初生的嬰孩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你說走水之時,怎麽就沒有人發現呢?”
“應是有人下了禁製,火撲不滅,人也出不去。”
“或許吧。”安寧歎了口氣,“知生老兒從小就不喜歡我,說我不吉利,一出生就帶走那麽多人。現在想來,無非是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其他一切都是托詞。”
“安寧,你是不是想家了?”
“有點。”安寧鼻子酸酸的,抽了兩下,甕聲答道。
“等從增城出去,便回去看看吧,為師陪你一起。”
“好。”她說好,其實隻是敷衍。
牛賀,她一定要回,因為她要報仇,要取下知生皇的頭顱。然而,一想到自己滿鮮血的樣子,不知怎麽的,她卻很怕被玉采看到,很怕,很怕。
安寧抬,悄悄將眼淚抹去,所幸在玉采背後,不會被他看到。
明月出雲海,直掛青山頭。
雖說多多少少已有心理準備,看到陸吾時,安寧還是忍不住驚歎。
陸吾虎身九尾,至於長得什麽樣,其實她根本沒看清楚,因為它太大,太高,頭在九天之處,非騰雲不可見也。
不用玉采提醒,安寧麻溜地從他肩頭跳下來,生怕驚動陸吾一般,湊近玉采耳邊,輕聲耳語道:“這麽大,師父可想好怎麽打了嗎?”
不等玉采開口,陸吾怒吼一聲,霎那間風雲色變,電閃雷鳴。
安寧急忙往後跳了一大步,卻見陸吾俯下身來,將夜空遮住,周身隻剩陰影。
她看玉采動也沒動彈一下,心焦急,嘴裏做著口型,“師父快躲啊。”然而,未敢發出聲響。
玉采仍是不動,非但不動,眼皮好像都沒眨一下。
安寧覺得她的師父可能已經嚇傻了,決定自力更生,摸出腰間長劍,劍花一挽,十分漂亮,既漂亮,又渺小。
然後,劍就脫了,在空打了個旋,端端插回劍柄之內。
到底不是自己的東西,難免不聽話。安寧看著玉采隔空這一番控製,而後像沒事人一樣地負而立,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說好的“打”呢?您倒是動呀。
玉采是動了,他唯一的動作,就是阻止了安寧將長劍刺出。
隻見陸吾將頭貼在地麵,肅穆地盯著二人。
頭頂再次出現一片夜空,明月清風,流雲浮星,靜謐如常。
陸吾緩緩抬起一隻前掌,安寧剛想往後閃躲,玉采沉聲道:“安寧,別動。”
安寧就真的筆挺挺地杵在原地,心裏還犯著嘀咕:見鬼,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隻見陸吾掌泛起柔光,將二人籠罩在內。
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
本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話要問,在這樣肅穆的情境下,安寧竟覺得一切都不那麽重要了。死生有命,強求無用。她將身上那件借來的外衫裹緊了些,抖落一身月光,閉上了眼。
想著身邊那人,衣衫單薄,還受了傷,應該有些冷吧。仍是不放心,她挪動了幾步,朝玉采靠過去。
夜空朗朗,乾坤落落,東風幾萬裏,帶不走一枕長夢。
還好生與死,都不是孑然一身。
此情當此夜,忽而歸故鄉。
耳邊又想起熟悉的聲音。
“安寧,這是哪裏?”那人一襲玄衣,聲音低沉,還如初見般模樣,從容妥帖,看不清神色。
“神廟啊。”安寧指著神像下的繈褓,“師父你看,這就是我。”
那小兒哭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玉采笑笑,柔聲說道:“果然幼時便很聒噪啊。”
安寧愣了半晌,歪著頭問道:“師父,你在笑嗎?”
記憶的玉采,什麽都是集天地之精華,唯獨少了一副好皮囊。長相平平不說,表情還僵硬得很。他怎麽會笑?
玉采點點頭,朝神像處走去。
四周忽有火光,熊熊而起,周遭嘈雜,不斷有哭喊聲。
神像即將傾倒,玉采立於神像下。
“師父快逃!”
然而玉采像沒聽見,繼續朝著繈褓而去,口說道:“安寧,我來接你了。”
玉采伸出,即將觸碰到繈褓時,嬰孩止住啼哭。
然而霎那間,神像倒塌,一聲巨響,玉采被其砸,身子斷成兩截,還抱著那繈褓的嬰孩。
一瞬間,安寧好像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心也跟著咯噔一下,無處安放。
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
然而此時,她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滴淚也流不下。
安寧驚醒,發現周身的傷已經痊愈了,伸一摸,臉上的皮膚也完好如初。若非裏衣襤褸,實在看不出是受過重傷。
而那人,仍站在她的身側,衣衫單薄,負而立,神色淡然。
原來竟是被夢掩住了。
還好,還好。
安寧驚喜,原來陸吾不是宣戰,而是為他們二人療傷。
隻見陸吾又起身,將頭沒入雲端,而後朝一旁走了兩步,讓出一條路來,直通增城。
這一切起承轉合,實在太過出人意料。
安寧本想問些什麽,但轉念一想,有時候,還是知道的少些比較好。
兩人不約而同,朝著山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