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證物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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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城九重之高,山路卻出奇的輕緩。

    眼前草木成蔭,青丘疊翠,仰頭雲縈霧繞,亦真亦幻。山比陸吾高,更加望不見頂。

    更深露重,月色微涼,清風徐來,舉目空曠。

    嫋嫋仙境,煙火人間,在九重增城之上,交相輝映,毫不違和。

    道旁二人家,火燭已熄,唯有頭頂月光,迎照逆旅。

    徒步而上,不知要走到什麽時候。而且更要命的是,安寧不知道,玉采要去哪裏,又要去做什麽。

    回想剛才的場景,隻覺得驚魂穩定。

    安寧若有所思道:“連陸吾都讓行了,師父,您殺氣真重。”

    “並非與我相幹。”

    不與你相幹,難不成陸吾神將是被我震懾住了?想想都覺得荒唐可笑。

    安寧並未拆穿玉采的,隻接著說道:“聽說增城和須彌山一樣,日升日落一晝夜,就是九州的一年。你說到底是九州一年如增城一日之短,還是增城一日如九州一年之長呢?”

    “二者有何分別?”

    “區別太大了。我們相識才不過一年吧,這一年裏,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你想呀,這麽多事情,在增城如果就是一天的事兒,那這一天,未免也太跌宕了吧。”安寧覺得自己說的,十分有道理,“跌宕曲折一點倒也還好,但如果日子都像我母後那麽過的,寂寂寥寥,度日都像過年,那在九州的這一年如果換到增城去過,母後還不得寂寞死?”

    “結局還不都一樣。”在玉采眼,人的結局都是死,並沒有多大分別。

    人這一生,可能也隻有從生到死這一點,沒有變數。

    “不準對我母後不敬。”安寧嗔怪,接著說道,“師父啊,您老人家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連個家室都沒有呢?”

    “你騰叔不也還是孑然一身嗎?”玉采輕聲反問,語氣極輕,極柔,幾近耳語。

    安寧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又要做什麽去。然而他從來不肯吐露半分。

    回想起來,他這個人,除了表情僵硬了些,其實也不是十分嚴肅,行為時有乖張,話語間也常有調笑。他對自己,似乎從來都是百依百順,唯獨不能,坦誠相待。

    安寧歎了口氣,悠悠說道:“哎,連容都要成親了。”

    “你很在意?”這幾個字,玉采問得很輕,很慢,很認真。

    安寧沒有看身邊的玉采。

    如果她側頭去看,看他那永遠看不清神色,此刻卻又意外地,分明執著的神情,她定然不會接著後麵的話說下去。

    然而,她隻望向遠處的微光,又歎了口氣道:“能不在意嗎?從我出生起,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本是順理成章,天生一對。然而眼下,我的人生,卻讓別人替我背負了去。”

    安寧指的別人,是長思。

    運命的錯綜複雜,原是安寧始料未及的。

    若說過去在牛賀,她作為知生皇的獨女,雖然位份尊貴,榮寵加身,然而那爹不親娘不疼的日子,卻無論如何都覺得孤單,覺得無依無靠,居無定所。好像哪裏都可以呆上幾日,哪裏又都不是家。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挨到出嫁就好了,眼一閉心一橫,橫豎就隻有十六年,忍一忍就過去了。夫君怎麽說都比父皇母後更親近吧,安寧打小就這樣告訴自己,所以她對容充滿期待。

    與其說對容充滿期待,倒不如說是對往後的日子充滿期待。總以為換了新環境,遇到了新的人,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安寧放不下過去,也放不下對未來的期待。所以即使她的身份、她的婚姻、她的榮寵、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長思占了去,她卻還牢牢攥著一樣東西不肯撒,那便是仇恨。

    她不恨長思,長思也是這場權利交替的受害者。

    她恨她的父皇,她口那個“知生老兒”。她覺得,是知生皇那生殺予奪的權利,讓她失去了一切的將來,順帶著,還要跟所有的過往作別。

    所幸的是,長思可以替代她的一切,卻獨獨不能替代她的仇恨。

    仇恨是她夜以繼日勤奮修煉的動力,是她覺得自己如今尚行走於人世間的全部緣由。若是連仇恨都能放下了,她的人生,才真的沒了意義。

    她不在意自己嫁給什麽人,卻在意自己應該嫁給什麽人。

    所以,安寧明明知道玉采讓她離容越遠越好,她明明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是“不在意”,她還是告訴了他,自己在意,非常在意。

    一句“在意”,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月夜幽幽,樹影婆娑,長路看不見盡頭。

    安寧覺得,一定是自己拖了玉采的後腿,憑他的修為,本可以走得很快,或許縱身一躍,就至山頂。

    然而山頂在哪,玉采又是否要去那裏,她都一無所知。

    她隻知道,腳下這條山路,真的很長很長;增城的一日,也真的很慢很慢。

    分明覺得已經走了兩十天,卻還沒把增城的夜走亮。

    大概真的是直覺出現了偏差,走了這麽多路,過了這麽長時間,安寧卻不覺得太累,也不算太餓,隻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想討一杯熱酒,一飲而盡,由內至外地,將身子暖暖。

    若不是覺得冷,她幾乎都快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他的身影掩在本不透徹的月色下,無聲無息。

    山夜的霧氣與露水,都未能沾在他身上分毫,若非修為極深,怕是早就像安寧一樣,看上去濕漉漉了吧。

    山路平坦,月色靜謐,隻有偶爾傳來露水滴落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路上,回應著安寧那不合時宜的喘息。

    再怎麽說,走山路都是件苦差事。

    越往上走,草木越蕭索,人家越稀少,空氣越寒冷。

    一直走到身邊的景致都變了樣,兩人也未再開口。

    原來起初在山下望不清的山頭,是遮了一地的大雪,與輕雲同色,隻將青木作了瓊枝。

    鳥雀罕見,人跡難覓。

    月光將雪地照得發藍,四周竟顯得透亮了些。

    安寧再顧不得想心事,隻一心一意地,應付著寒意。

    她加快腳步,想著興許出些汗,也就沒那麽冷了。

    然而雪路不好走,更何況,這是高山之上經年不化的雪塊,有的已經結成了冰。

    大片大片的冰,冰下是堅石,堅石下是遙掛遠空的星辰,看上去很近,伸卻不可及。

    頭頂一片天,腳踩數顆星。

    安寧深一腳淺一腳,時不時地,腳下打個滑,卻總被玉采不著聲色地扶穩。

    這個人,不側目,不說話,不理睬她,卻好像什麽都了然。

    明明是兩個人,地上卻隻有一個人的鞋印。

    修為深厚的人,即便踏雪也無痕,安寧早就知曉。

    她故意加深了足印,走得很做作。

    興許這些足印終將被下一場急雪洗淨,湮沒,但是不知怎麽的,安寧心裏卻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遺憾。

    明明是兩個人走過的路,回頭看,卻好像隻有一個人來過。

    眼下,他在她身邊,下一秒,卻又不知會到往何處。

    他從來不說,她隻當問了沒用,所以也從來不問。

    即使他在她身邊的這些時日,也沒有留下太多印記。

    安寧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摸了摸頸上那個桃木小雕,又摸了摸腰間那柄尋常鐵劍,終於拔劍朝玉采刺去。

    玉采沒有躲,也沒有還擊,他隻伸出兩根指,將劍尖牢牢夾住,任安寧如何用力,也再刺不出分毫。

    “安寧,弑師是重罪。”

    “你不是說幻境內受的傷,隻要走出去,便會痊愈嘛?”

    原來她伏在他背上時,根本沒有睡著。

    “玄圃是玄圃,增城是增城,增城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在增城受了傷,便是真的受了傷,一時半會好不了。

    至於陸吾為何明知玄圃受傷不要緊,仍為二人療傷,安寧不得而知。

    許是在玄圃受得傷帶不到其他地方,卻能帶到增城吧。

    不管怎麽說,安寧從玉采的回答確定了一點,就是在增城受傷,一定會留下些印記。

    她使出全力,掙脫了玉采的控製,腕一斜,將劍尖稍稍偏出一個角度,將他二指割破。

    玉采鬆,淡淡說道:“有長進。”

    安寧收劍,緩緩脫下外衫,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是動作依然優雅。

    她拎起那件原本屬於玉采的外衫,仔細將劍尖上的血拭去,而後翻來覆去看了看,又將衣服仔細放在地上,最後一劍將外衫刺穿,劍身沒入雪地,聲音刺耳,應是劍尖刺入堅石無疑。

    九重增城,雪地之上,隻餘一段劍柄,一襲破衫,一縷殘血。

    “這樣一來,增城的人將來若是找我麻煩,我便把師父也供出來,人證物證俱在,想必師父到時候也是百口莫辯。”

    玉采再一次體會到,為什麽景虔會評價他的好徒兒,狂妄荒誕。

    荒誕不止於此。

    安寧又解下腰上那一對玄鳥明珠,掛在劍柄上,打了個結,認真說道:“看在你我師徒一場,徒兒勉為其難,與師父有難同當。”

    安寧打了個噴嚏,聽到自己上下牙凍得,咯咯作響。

    毫無征兆地,心傳來熱度,周身漸暖,再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