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清秋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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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們吃完晚飯,又去逛夜市,後來又去看星星。

    再後來,她說這幾日路走得太多,很容易餓,於是乎,兩人又去吃夜宵。

    夜宵之後,他又勸道,吃完飯直接睡覺不好,不如再走走,於是兩人又逛夜市。

    如此往複,天際已微微泛紅,泛黃,泛白。

    兩人將周饒的街市走了個來回,終於將秋空也,走得透亮。

    一夜下來,他們說了許多話,許多許多。

    她跟他講鬼界鳳離的事情,說他瘋瘋癲癲,不男不女,偷看閻羅洗澡,送自己人皮麵具……

    她說:“那個叫鳳離的死人妖,讓我陪他打年麻將。”

    “你的賭技,可有精進?是否還如那天一般,不忍直視?”

    “我可沒有陪他打麻將,”她白了他一眼,得意道,“你徒兒一直在苦心修行。”

    “看得出來。”他指的,不知是修行,還是賭牌。

    “那個死人妖,其實也蠻善良的,他明知廣州心懷不軌,還將他收在身邊。”

    ……

    安寧一路跟他講著,水靈湘君與百裏星望,與林懷穀,與廣州的故事。

    說這些事時,她總是歎氣,感慨連連。

    她說:“想想這個人,也都怪可憐的,為情所困。”

    “有情所困,也是幸事。”他聲音低沉,神色自若。

    她隱隱覺察出,原來他也將她,當作了萬般不幸的大幸。

    兩人在秋巷冷街,繞了好大好大的彎子。他側目,靜靜注視著她,艱難開口,問道:“安寧,這仇,你是非報不可嗎?”

    “對呀。”這回倒是輪到她,答得理所當然。

    “即使有莘氏,跟你沒有關係?”

    “師父你別逗了,”她輕笑,靠著他胸口,說道,“我知道,你又騙我,我也知道,你是對我好,你不想我去報仇。”

    他隻看著她,不說話。

    他不知說什麽好。

    “你想呀,雖然我這個人,爹不親娘不愛……”

    “我愛你。”他沒來由地,將她打斷,恰到好處。

    安寧笑了,邊笑邊說:“可是我外祖父,他對我極好。他見我不受待見,常將我帶在身邊……”

    她說,小時候,有莘無惑常將她高高舉起,用胡子紮她的臉,將她抱在演武的沙盤上……

    她告訴玉采,自己常常偷外祖父的酒喝,起初是一小口,後來嚐出甜頭,就倒出半桶,藏著慢慢喝。至於那剩下的半桶,必然是以水充數,安安靜靜地躺在夥房裏。

    她以為,如此這般,必然是神不知鬼不覺,誰知後來,外祖父宴請,表叔皺眉,說:“大帥這酒,果真與眾不同。”

    有莘無惑大笑道:“被小丫頭折騰一番,難免有些偏差。”

    彼時,安寧在場,瞬間石化。

    後來,安寧長大了,變成嫋嫋婷婷的大姑娘了,有莘無惑就不再與她親昵,不再抱她,不再用胡子紮她的臉。

    安寧用兩環住身側那人的臂,輕輕歎道:“其實,他可能一直想再抱抱我,隻是孩子大了,便不再給老人擁抱她的會。他那麽強壯,怎會抱不動我?這麽簡單的道理,我竟然,一直未能想明白……”

    他摟著她,安靜地,耐心地聽著,一言不發。

    “你說,我這外祖父,一生為了家國,披肝瀝膽,知生老兒卻利用他女兒在先,複又無故將他扳倒。這麽大一家,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能不幫他們報仇嗎?”

    她側頭,望著天邊的浮雲,低聲自語。

    一生為了家國,披肝瀝膽。玉采聽著這樣的措辭,也不禁抬頭,望著遠空初升的朝陽,目色連同著,被浸染。

    他沉默,再不言語。

    既然這是安寧的夙願,那遑論死生,他都須得成全。

    因為,她們分明做著同樣一件事,望鄉,懷人,身居他所。

    後來,安寧走了,不告而別。

    既然前途未卜,生死不知,那離別的話,不妨等到見麵再說。

    她與玉采,原本就是同類人,他們不喜歡告別,所以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不告而別。

    走的時候,她在房,留下了一個木匣子。

    他走進她的房間,一眼便認出,那是她十歲生辰,他送萬仞時,用的那個匣子。

    他輕輕將其打開,隻見裏麵,端端躺著一柄短劍,一副畫卷,一枚木雕,一縷發絲。

    他將探入懷,摸索了一會,取出一條月白綢帶,放入匣,仔細關好。

    他與她相識近五載,聚少離多。

    他們彼此留下的物件,原來也是,寥寥無幾。

    然而,就是這寥寥無幾的幾樣小東西,她也未曾帶走。

    她要複仇,須得心無旁騖,不能被瑣事牽絆,更不能,睹物思人。

    她以為,將它們安放在他身邊,比隨著自己顛沛流離,要妥當得多,多得多。

    她驅馬前行,未曾回頭。

    如果她回頭,一定會看見晚秋的落暉,在遠方的紅光,漸漸沒落。

    而那人,站在豔冷豔冷的夕陽裏,極目遠眺。

    又過一年。

    周饒城南,神廟。

    同樣的暮雨初歇,同樣的清秋如洗。

    玉采站在女岐神像下,兀自出神。

    周遭有許多人,同他一般,為請願而來。他一襲黑衣,相貌平平,淹沒於芸芸眾生。

    他佇立在那裏,不說話,不朝拜。

    遠遠看去,與普通人無異。

    他的身側,再不會有一個女子,嫋嫋婷婷,妖妖道道,飄飄忽忽地促狹一句:“夫有人主之相,必不久於人下也。”

    他一定經常來這裏。

    因為,縱是他淹沒在人潮裏,那個頂著一根羊角辮的小兒,還是一眼便將他認了出來。

    歲月打磨,小兒已越發頎長,屬於孩童那特有的略肥的臉龐,也有了刀刻一般的硬朗,瘦削。

    他柳眉鳳眼,長身鶴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沉穩雅,落落大方,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隻頭頂那一根羊角辮,還能彰顯些小兒的稚嫩。

    據說,這是俱蘆祭司特有的習俗。這根羊角辮,他得一直頂到成年。

    身居他所,誰能不懷鄉?

    祝淵在人群間穿梭,好容易擠到玉采身邊,恭敬說道:“宗主來了,我去喊叔父。”

    他正要轉身,卻被玉采叫住:“不必,我去找他。”

    祝淵帶著他,向內室走去。

    玉采來到神廟,找祝請。

    司幽門的消息來路分外的野,也分外的快。

    玉采前腳剛進神廟,消息就跟著飄進長略府。

    探子來報時,長略還在院子逗兩個小兒。

    他聞言,大步衝到馬廄,胡亂牽了匹馬,就往外走。

    魯育裏拿著件披風,一邊遞給他,一邊道:“我認識你這麽長時間,從來未見你如此慌張過。”

    鬼才長略,慣有的胸有成竹,慣有的運籌帷幄,慣有的一切盡在掌控,此刻統統不見。

    他行色匆匆,急急忙忙出門,隻跟魯育吩咐了一句:“快去報信,請景虔和子車騰務必立即去神廟,就說……什麽都不用說,請他們務必去。”

    說罷,絕塵而去。

    其實不用長略派人去請他們,人就已經到了,還比玉采搶先一步,到了祝請的內室。

    長略是玉采最為器重的下,但是,對於有些事情,長略深知,玉采一定會去做,玉采也明白,長略一定會阻止。

    所以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彼此通氣。

    幾人見了玉采,隻簡單行了個禮。

    景虔不再咳嗽,不再找個適於看戲的角度坐下,他目色如炬,神情嚴肅。

    除了鬢角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他看上去,精力充沛得很。

    景虔從來都沒有病,他隻是,單純的老奸巨猾,單純的避重就輕。

    有病的,是坐在一旁的祝請。

    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一身粗布麻衣,仙風道骨。一雙眼睛,神采渙散,沒了焦距。

    瞎子的耳朵,卻總是比常人好。

    所以,祝請第一個聽見腳步聲,第一個,從座上站了起來。

    他說:“宗主,長略來了。”

    玉采沉聲道:“該來的,總也避不過。”

    他本想避著長略,對於眼下的情景,卻也了然於胸——他知道,長略一定會來,隻是早晚問題。

    正如玉采所料,長略到底還是來了,隻是來得晚了些,所以此前有些話,他並未聽到。

    長略本在門口猶豫,聽玉采這麽一說,隻當是得了他的默許,這才施施然走進來。

    他羽扇輕搖,臉上掛著油膩膩地笑意,又是一副吊兒郎當。

    司幽門議事,怎可少了鬼才長略?

    在場幾人,忽地齊聚一堂,隻因為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同一個消息——安寧在牛賀,刺殺知生皇未成,身份暴露,被鎖在途陣,等死。

    途陣是牛賀皇族獨有的一個法陣,它在九州,還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叫人間煉獄。

    據說,它隻用來關押牛賀罪大惡極的奸邪之徒。

    此法陣戾氣太盛,慘絕人寰,所以千百年來,已無人動用它,以致於當今世人以為,它隻是個傳說,並不當真。

    它的名字由來於鬼界途河,陣法卻比那條全無浮力的河川,要更為可怖。

    陣有火海,血川,刀山,種酷刑同時充盈在一個密閉空間,交疊、扭曲、纏繞,令人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