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毒酒穿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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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描述得細致,仿佛彼此談論的,還是昨天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淡然笑道:“答錯了。”

    他似成竹在胸,不等她開口,已主動端起酒盞。

    明知是錯,他還偏偏要答。

    他兩發抖,滿滿一盞酒,幾乎漫出杯口,卻一滴也沒有濺出。

    他仰頭飲酒,動作緩慢,真的沒有辜負了至烈的美酒。

    “第二個問題,你我初次相擁,是何時何地?”

    “五天前,在我住的別苑,你摔倒,我扶你。當日你無意闖入,被我的侍女誤傷。你比初見時更妖嬈,我情不自禁,將你攬入懷。”

    他一邊回答,一邊替自己斟酒。

    好像對自己的謊話特別滿意,他垂頭凝望倒影的安寧,癡癡而笑。

    這樣近的距離,酒水起了漣漪,他竟不能將麵前那人,看得真切。

    “不對。”她斂了笑顏,神情落寞。

    他舉杯,徐徐飲盡杯之物。

    烈酒劇毒,統統入腸,化作相思,融進骨血。

    她明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明知不該再問,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第個問題,我們第一次牽,你可還記得?”

    “今天早晨,你被人刺傷,我替你包紮。你十指修長,腕纖細,這樣的彈琴,一定別具風情。我看著你受傷,隻恨劍不是劃在自己身上。”

    說話時,他仍不忘斟酒。

    他淡淡地說著:“世間有良藥,我替你去尋,你這傷口,不會留下疤痕。”

    一片情深,錯付無情。

    安寧聽罷,沉思良久,將酒盞遞到他邊,冷冷說道:“胡言亂語。”

    他輕笑,摩挲著那道傷疤,溫言說道:“其實你什麽樣子,我都覺得好看。”

    說罷舉杯,再次飲盡。

    盞過後,別說醉死,他連醉意都沒有一分。好像別人吃的是毒藥,他喝的是白水。

    他天質風流,無需藻飾。

    他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是風景。

    她將他深深看在眼裏,努力刻在心裏,他的一舉一動,她從來看不夠。

    從來沒有人,能將素蟻喝到第四盞。他雖安然無恙,她卻心沒數。

    她對他太過了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個人永遠都善於偽裝,強時示弱,弱時逞強。

    他一向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沒個章法,沒個套路。

    正因為她太過了解他,她此刻才心虛——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眼下這般端端坐著,到底還能堅持多少時辰。

    或許片刻之後,他便醉死在她麵前,再不醒來。

    她突然覺得,他承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似乎並不是那麽重要。

    她等了那麽久,盼了那麽久,不就是希望他還活著麽。如今他好好地活著,深情款款地出現在她眼前,她還有什麽不滿足?

    算了吧,她告訴自己。

    他寧願死,也不願意承認,想必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

    他既不願說,她又為何苦苦相逼。

    她震驚於自己的咄咄逼人,學著他的樣子,緩緩將酒盞斟滿,沒過杯沿,一滴不漏。

    水位越來越高,任她修為高深,還是止不住雙顫抖。她躬身去做,才知道這看似簡單的動作,若想做得圓滿,到底是多麽不易。

    她不想再讓他喝酒,這一杯,她是替自己倒的。

    她想著,那人嚐過的滋味,她也須得感同身受,才能不負他的一往情深,她的念念不忘。

    最後一個問題,與其說她是在問他,不如說是在問自己。

    “第四個問題,你可以不說,但不要騙我。我們,”她幾番掙紮,終於還是沒能忍住,開口問道,“可曾有過親吻?”

    如果他一早便鐵了心不表露身份,她這一問,注定沒有回答,她這副模樣,等同於自取其辱。

    他不說話。

    他的眼神深邃,看不清神色。

    他就坐在她對麵,她卻覺得,兩人相隔,有如千裏之遠。

    或許他從來便是如此,遙不可及。

    他是遠空的星辰,偶爾墜落凡間,終究不屬於她。

    她或許,曾經在他的心裏留駐,那不長不短的八年,就當是醉過去了吧。

    她盯著他的白發,眼淚倏地滑落。

    她舉杯,遮住雙眼,妄圖一飲而盡。

    此生忽已遠,此心何所寄。

    是生是死,是醉是醒,到底有什麽分別?

    烈酒素蟻,飲多斷腸。

    那便斷罷。

    她閉上雙眼,不再看他。

    耳邊有沉重的歎息響起,擾動燭火,打亂心扉。的酒盞,一同那顆沒了著落的心,被人接下,穩穩地,穩穩地。

    燈火搖曳,他站在她麵前,將火光掩住。

    她茫然睜眼,發現那人抬,緩緩將第四盞酒飲盡。

    飲罷,他放下酒盞,神色如常。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輕聲說道:“別再試探我了,安寧。”

    “你叫我什麽?”她聽他叫自己的名字,震驚,狂喜,心酸,哀慟,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那麽簡單的一個名字,從他口說出,卻是百般沉重。

    他曾經一聲聲地喚她“安寧”、“安寧”,不厭其煩。

    她以為他對她的稱呼,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不想如今,她聽到這熟悉的名字,都如獲至寶,無所適從。

    人啊,總是擁有的時候,大大咧咧,不知珍重。

    往事如潮般翻湧而至,她甫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沙啞,一點也不能令人著迷。

    隻聽他答非所問道:“我如今自保尚且不能,又怎麽貿然留你在身邊,護得你周全。”

    他似問似答,自說自話。

    安寧起身,投入他的懷抱,語無倫次地重複著:“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他雙臂環抱,與之回應。

    他的胸膛炙熱,他的喘息紊亂。

    他垂頭在她耳側,用盡周身的深情,緩緩說道:“安寧,這些年,我很想你。”

    她聞之,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他撫摸她的長發,輕聲安慰她:“與你分別的每一刻,我都在想你,我將你放在這裏,並不覺得你離我太遠。”

    他將她的按在他的心口,用那錯亂的跳動向她證明:“每每到了人多的地方,我都在人群裏努力找你,生怕漏掉每一次可能的相逢。”

    “可是你還是沒看到我。”她淚如泉湧,以握拳,輕輕捶打他的胸口。

    他到牛賀的那日,萬人空巷。她在人群前端,等了許久,都未能得來他迎視的目光。

    她站在那麽顯眼的地方,他都視而不見。

    他說:“我看到你了,你轉身離去,又隻留給我一個背影。”

    “又?”

    “我們曾經的每一次分別,我都在你身後,遠遠望著你,直到什麽也看不見。”

    她聞言,恍如夢醒,不知如何作答。

    她隻知自己用情至深,無藥可救,卻不知,他也是一樣,情深似海,默默無言。

    隻聽他繼續說道:“我常常做著關於你的夢,夢見你彈琴,夢見你唱曲,夢見你舞劍,夢見你……”

    他停頓了一下,竟笑了起來,接著說道:“夢見你在我懷裏。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那樣真實。我俯身親吻你,你仰著頭,媚態橫生,肌膚勝雪……”

    說這話時,安寧白了他一眼——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在心上人麵前描述春夢,還是這麽深情款款,一本正經。

    他好似感覺出她的嗔怪,自動略過一段,直接描述尾聲:“我驚醒,發現不過大夢一場,一夜無眠,直到天明。”

    “你這般睡不好,實在是傷身嗬。”她打趣道。

    自她回到牛賀以後,總是刻意學著他的模樣,正色莊容地胡言亂語。

    如今看來,她還是道行太淺,隻學了個皮毛。

    要比臉皮厚,她隻怕再修煉個萬千年,也斷然不是這人的對。

    他說就說唄,還一絲不見羞赧。

    他親吻她的發絲,一如既往地將聲音壓低,悄悄說著情話:“我醒時盼著你,夢裏便能與你相見,我以為這樣足矣。可是幾天前,當你再次闖入我的視線,我才猛然意識到,之前所有的偽裝,可能很快就會,盡數崩潰。”

    “你怕我不信你死了,特意找景虔來演一場苦肉計,師父你這,不可謂不用心良苦,徒兒慚愧誒。”她似乎已經從方才的悲切跳了出來,轉眼又是妖妖道道,陰陽怪氣。

    他好似沒聽到她的指控,揉亂她的長發,自言自語道:“初次見麵,是八年前的秋天,在瞻部的皇宮,你彈琴唱曲,我將你領走。”

    她錯愕,沒想到他思路轉變得這般快,一下從春夢跳到了方才的問題上去——看來真的是沒醉啊。

    轉念一想,她又黯然神傷。

    她歎著氣說:“可是那副畫,已經不在了。”

    “我還在,不是麽。”

    他知道她在乎的不是那副畫卷,而是他當年的贈畫之情。

    縱然畫是出自他,縱然他可以再臨摹百幅千幅,分毫不差,那樣的曖昧不清,那樣的忐忑不安,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隻能安慰她,無可奈何。

    “是啊,隻要你在,一切都好。”

    她絕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子,所謂的傷春悲秋,轉瞬即逝。

    “我第一次抱你,是我們相識的第日。那晚你與長略拚酒,喝得爛醉,我抱你回房,你應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