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兩情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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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不知道。”
“你也真是,找誰拚酒不好,非要找他。他那個人,粘了毛比猴子還精,戲弄你沒得商量。”
“他還能喝假酒不成?”她覺出蹊蹺,卻又覺得斷然不可能。
“他怎麽可能跟你來真的。”
安寧啞然。
他們主仆二人,還真是沆瀣一氣,如出一轍。
喝酒這麽灑脫坦誠的壯舉,怎麽能好意思出老千呢?這不是壞了江湖規矩嘛。
他見她蒙圈,寵溺笑道:“第一次牽你的,是第二年春天,在增城之上。那時你修為尚且,非要襲擊我,還要脫衣服,說什麽留下物證。”
“好象是有這麽一回事。”
“你衣服穿那麽少,我打眼一看,裏麵坦坦蕩蕩,一清二楚。”
“是清楚,不是坦蕩。”她認真糾正道。
她覺得,如果他真的看清楚了,至少該用“起伏”來形容,“坦蕩”這個詞,她絕不能接受。
再一思索,頓時懊惱——她分明已經被人看光摸光了,為什麽不控訴那人的色膽包天,卻要糾結“起伏跌宕”的問題。
“是我用詞不妥,應該說是,錯落有致。”
他見安寧不屑,適可而止,轉而說道:“那年初夏,在流風回雪閣,你點了八個姑娘,我們當眾親吻,那是第一次與你……”
“這不對吧。”她側頭,做苦思冥想狀。
“難道你親的是別人?”
“這也算嗎?”
“安寧。”公子琰突然皺眉,表情古怪。
“嗯?”她輕聲應和,笑如春風。
“你在酒裏,到底摻了什麽?”
安寧莞爾一笑,輕飄飄說道:“無甚,一點催情藥而已。強身健體,師父且好好享用。”
她舉止輕佻,言語戲謔,滿目含情。
他神情詭異、哭笑不得,並不全是因為這女子給他下了——她向來荒誕,能做出這種事來,倒也不足為奇。
但是她做了這些腳之後,竟還像沒事人一樣,飄飄忽忽地走開,請他好好享用。
她這道行,真是越發深厚了。
他目送她出門,深感後生可畏,此身乏力。
她步履瀟灑,裙裾帶著風,關上老舊的木門,這才在門口站定。
她背倚著門,那燦若驕陽的臉上,哪還有半分調笑。涼風月夜之下,有的隻是以捂麵,失聲痛哭。
在他看不見、聽不到的一門之外,她悄然卸下全部偽裝,心像被人淩遲,寸寸割裂,肝腸寸斷。
她的師父,那可是曾經隻用幾招,就擊敗了九州第一高的玉采啊。
記憶的他,不應飄飄蕩蕩,腳步輕淺,足不沾塵嗎?
九重增城之上,他曾徒取下玄冰,那時的他,是多麽的風雅卓絕。
他究竟經曆了什麽,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解下平庸的假麵,以這霞姿月韻般的儀態示人,她卻感受不到半分欣喜。
她怎麽也料想不到,她那靈力高強到世間未有敵的恩師,怎麽如今,連被人下藥都覺察不出。
他的青絲成雪,不應是故意暈染的嗎?
他的雙顫抖,不應是刻意偽裝的嗎?
他的視線短淺,不應是隨口胡謅的嗎?
他修的靈法,與須彌山上的六靈無差,她對他的仰慕,從來不加掩飾。
他慣常隱藏自己的靈力,她以為他仍是一如既往,深藏不露。即使她連他的靈性都感覺不到,她也篤定以為,他是神功大成,將那《天問十九式》的最後兩式,一並修成了。
在他們久別重逢的那一天,她遠遠地望著他,一麵怨憤於他的視而不見,一麵又感謝這分別的年歲。
她自作聰明地以為,是她勾魂攝魄,耽誤了那人的修行。在她不在的日子裏,他終於心無旁騖,將修為圓滿。
在他問她於酒裏摻了什麽的那一刻,她才如夢初醒,頓覺山崩地裂,自己的天,也跟著塌了。
他是那麽桀驁的一個人,她又怎能當麵將他拆穿?
她以為自己至少可以神誌清楚地走出這院子,然而到了門口,她卻再也無法抑製。
原來她的定力,她的城府,不過如此。
她死死攥著上那包紮妥帖的綢帶,覺得連呼吸都在顫抖。
她隻專注於懊惱悲痛,並未在意,苑有一隻兩人高的黃色大猿,緩緩靠近。
雍和抬起一隻前掌,溫和地在她背脊撫摸,似乎還來回蹭著。這色眯眯的尿性,也算似曾相識。
背後有清風徐來,她隨之聽見,沉重緩慢的開門聲。
雍和見狀,知趣退後。
她本倚在門上,以為此刻重心不穩,定然跌坐在地,形容狼狽。
她不做掙紮,直想順勢倒下,不料卻跌進一個灼熱的懷抱,無法逃脫。
公子琰從背後將她抱住。他身型高大,垂首而立時,華發落在她的耳鬢,肩頭,似與她融為一體,慘淡淒絕,卻也再合適不過。
他的吐息在她耳旁,隔著青絲白雪,悠遠綿長。
他深情款款,似歎似唱道:“無論我為你做了什麽,那都是心甘情願。我愛你,甘願為你赴湯蹈火,但不想讓我的愛戀,對你造成負擔。你大可不必為此傷心,我見你傷心,心裏更加難過。”
他說話總比常人慢些,好像隻有經過字字斟酌,才能顯得發自肺腑。
他是那麽狡猾陰險的一個人,對於她的百般試探,他看在眼裏,心明了。
他方才在屋,雖然聽不清、看不見,卻也知道,她既然有意下藥,必然不會走遠。
他對她的了解,更甚於她對自己的。
她沒有轉身,背對著他問道:“途陣,我看到的那個人,是你嗎?”
“是。”
“你這滿頭白發,可是因為我?”
他默不作聲。
她將二人的長發揉在一起,又低聲問了一遍:“是嗎?”
“是。”
青絲華發,交疊錯落,遠觀如翠竹白雪,漁火寒煙。
他本就自成一景,此刻與她相擁而立,讓人遠遠看著,以為誤闖玉宇瓊樓,偶遇仙子神女。
“你的眼睛,是否真的看不清東西?”
他們這樣站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這讓她想起幾日前,他也站在她背後,那時,她正在看信,邊關來的、長生寫的信。
他說看不清字,她以為他又信口雌黃,並未當真。她甚至還借此調侃他,說要念與他聽。
現在想想,滿心酸楚,卻不知該與誰人說。
公子琰聞言,淡然答道:“近處還可以,稍遠些就看不清了。”
他見安寧不作聲,轉而安慰她:“已經比剛醒來時好多了,應該能慢慢恢複。”
“醒來?”
“我破了陣法,見你傷勢無礙,未做逗留。”他解釋道,“白氏的皇宮守衛森嚴,我當時身受重傷,很難全身而退。”
“你被他們擒住了?”她聽長生的口氣,料定他二人應該在那前前後後,打過照麵。
她頓時惶恐,心想莫不是他被人截住,嚴刑拷打,才成了這副模樣。
他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麽,搖頭嗤笑,盡顯自負。
“門之人,提前就找好與我體態相近的替身,我出來以後,隻需將麵具交給他們,足以偷天換日。”
她聽著也笑了,他就算沒有修為,還有腦子。沒鋪好後路,他又怎會魯莽行事。
她隻痛惜他的身,卻忽略了他的詭譎。
“於是你就回了周饒?”
他指了指雍和說道:“應該是它將我帶回的。出了法陣沒多久,我就昏死過去,醒來發現,已經過了半年之久。”
半年啊,安寧聽罷,唏噓不已:“此前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將途法陣破壞,你這事若是傳了出去,隻怕足以揚名立萬、名垂青史了。”
“我把你父皇的老窩給端了,牛賀人若是知道,還不將我千刀萬剮?”
他捅了這麽大的簍子,說起來卻絲毫沒有愧疚之色。
她轉過身去,好奇探究道:“那後來呢?”
公子琰說了半天,本已打算將話題扯遠,卻又被安寧警地拽了回來。
她慣於裝糊塗,但有些事情,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搞清楚。比如他的頭發是怎麽白的,他的靈力是怎麽沒的,他的眼睛是怎麽不好使的……
然而這一切,隻被他一帶而過道:“醒來時我就發現,自己成了這個樣子。”
“太籠統了吧。”她不滿於這敷衍的回答,示意他再說得詳細些。
“聽說心血耗盡,須發自然變白。”
她聞言點頭,覺得似乎有理,接著問道:“那眼睛呢?”
“睡了很久,突然睜開,一時見不得強光,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她聽罷歎氣,不再追問他那看上去顫顫巍巍的雙。
他的老態,許是因為大病初愈,一切尚在恢複;也可能是因為身受重傷,身體能慢慢減退。
前後兩種可能,有天壤之別,一個向好,一個向壞。
她寧願相信他所說的,不願再問。
經過了這場生離死別,她才真正領悟到,什麽叫做,活著就好。
隻聽他又說道:“一同隨著法陣消失的,還有我的靈力。”
“靈性呢?”
“也沒了。”
“像我當初一樣?”
“全然不同。”他似乎站得吃力,往屋裏走去,邊走邊說,“你的靈性無窮無盡,尋常人感覺不出來。我卻不知為何,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