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脈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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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有失體統的是,他竟還倚在那裏,翹起了二郎腿。

    這吊兒郎當的姿態,也算是似曾相識。

    他這樣子,分明就是個賤民家的少年兒郎,哪還有半分達官貴人的優雅。

    她學著他的模樣,撿了塊還看得過眼的地方,與他並肩而坐。

    曾幾何時,她在周饒城外,也與一人,並肩席地,灑盞薄酒,祭一位故人。

    安寧落座,感慨時光飛逝,舊人不在。

    長生瞥見她上的舊傷,傷口蜿蜒粉紅,看得久了,也不覺得有多麽醜陋。他一時錯覺,以為那是月的春桃,在女子的背上綻放開來。

    明霞出岫,雲路蒼茫。天雞初唱,旭日漸升。

    長生說:“長老二小的時候,經常拽著我,跑到這裏來看日出。”

    他的話語間,不無感慨。

    年年歲歲,日出如舊。同一片土坡,同一輪日出,終不似,少年遊。

    幾十年一晃而過,兄弟二人隨了二主,長略如今生死未卜。縱然長略回來,可能也沒法坦蕩暢快地與他大哥坐在一起,守著日出,促膝而談了吧。

    長略跟了什麽樣的主子,安寧沒有告訴長生。

    公子琰的事,她很少介入。

    長生陷在兒時的回憶裏,極難得的返璞歸真,感慨笑道:“城裏的世俗味太重,還是這裏的日出純粹些,好看些。”

    她怎麽也想不到,身旁這個世俗的大俗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於是嗤笑道:“你這是典型的,相由心生。”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錯愕半晌——那熟悉的話語,那揶揄的口氣,她如何能夠,張口就來。

    還好,長生也是心事重重,並沒發現她的異樣,隻是接著自己方才的話說道:“我家就在後麵。”

    說話時,他隨指了指土坡後方,那動作是與他身份不符地、少年般的任意灑脫。

    “說起來,我也曾與二老有過一麵之緣。”

    “在長老二婚宴上,是不是?”

    “你不是沒去嗎?”

    當年,也不知長略時不是有意為之,許是按照牛賀民間的風俗,操辦了一場極具鄉土氣息的婚禮。

    婚宴當日,長老頭長老太一身土氣,與薑彰夫婦並肩而坐,那樣滑稽的場麵,安寧現在想起來,都不禁想笑。

    莞爾過後,感慨連連——那樣荒唐的過去,竟都成了往事,被時間封存,被人心懷念。

    “他們回了白氏,跟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長老二那裏見到個小丫頭,笑嘻嘻的,水靈得很。”

    這樣的描述,確實像是出自長老太之口。

    長老太還打聽到了,那小丫頭叫安寧,原來是個歌女,雖然幹的是教九流的行當,但小小年紀,自己能養活自己,應該還算靠譜。

    最重要的是,小丫頭年輕漂亮,性格平和,符合長生一貫的審美標準。

    長老太想的是什麽,當然再明顯不過——家兩子一女,長思與長略先後有了歸宿,唯獨長生還孤身一人,至今沒個著落。

    看來,長老太當日想撮合安寧與長生二人,並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老人家還真的將此事,放到心裏去了。

    長生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安寧心知肚明。

    她假裝聽不懂,岔開話題道:“怎麽不見你將二老接到城來。”

    “我爹唄,不肯來。說家裏冷鍋冷灶,我一旦回去,沒飯吃。”

    “噗。”她聞言訕笑。

    長老頭這理由挑的,未免也太過敷衍,簡直經不起推敲。長生如今是牛賀右司馬,位高權重,他的長府是知生皇親賜,在白氏最顯眼的地方。

    他又怎會回到城北老家,專程吃個便飯。

    況且他一出門,身後多的是跟班。他如果光臨城北老家,那飯菜哪還用二老親自動。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長老頭堅持不肯去長府,是因為害怕他們夫妻倆那副模樣,去了給他的寶貝兒子丟臉。

    尋常百姓的日子,她不懂。尋常百姓家一人得道的感受,她也不懂。

    在她看來,為官為富,那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眾生百態,她所聞所見所至,至今不過冰山一角,不足掛齒。

    “在想什麽?”長生問道。

    “想你。”意外的,對答如流。

    “能說句真話嗎?”

    “句句發自肺腑。”

    “但願如此。”他看似有些失落,卻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要出去打仗了,今天喊你來,其實是想跟你道個別。”

    “哦。”

    “你不問問我跟誰打?”

    長生要打的,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人,公子琰。

    前些日子,他向建業諫言,說不能再和勝神這麽不痛不癢地打下去,任他們虛與委蛇,把牛賀人當猴子耍。公子琰麾下實力太強,遲早是個禍患。

    公子琰的主業是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副業則是在牛賀這邊放放水,找找平衡,爭取和公子珙齊頭並進,不要一人獨占鼇頭。

    長生請命,帶兵出征。

    建業當時說茲事體大,容他思。

    這下看來,建業思的結果,就是一個字,打。

    看來兩國之間,將有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事情的原委安寧無從知曉,但有些事情,她還是能轉得過來彎。

    她說:“能勞煩長大將軍親自出馬的,想來也不是普通角色。”

    對於公子琰,她不願多提。長生卻知道,她已經猜得**不離十。

    他開口問道:“你不擔心嗎?”

    “擔心誰?”安寧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長生所雲為何物。

    “我?”

    “擔心。”

    她本想說,遲早要來的事,擔心有什麽用。

    但又想著,人家都快走了,雖說不懷好意地請她聽曲,但總歸是好心好意與她道別,她也沒必要搬出這些暢快淋漓的道理,說出來讓人不痛快。

    然而她這話說的,好像並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長生聽得,反而更加失落。

    作為一個軍人,他一直想在戰場上與子車騰一較高下。如今真的有了這樣的會,他才發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原來也不是什麽好差事。

    他若戰死,尚有心願未了。

    長生說道:“我想有個孩子。”

    “孩子?”

    “兒子。”畢竟,他苦心費力爬到這麽高的位置上,延續香火才是正經事。

    “等你回來,我有個驚喜給你。”

    “你想通了,打算與我生兒育女?”

    “那你也要有命回來再說。”安寧笑道。

    道別這麽憂傷的事情,不應做得太過嚴肅。

    長生聞言喜道:“行,等我回來,也有一些事情,打算向你坦白。”

    他這麽不坦誠的人,能有什麽事情,會向她坦白。

    不過是陳情告白,老生常談。

    安寧對長生所謂的坦白不以為意,長生對她所說的驚喜,憑空臆想,還真就欣喜起來。

    若是此行打得勝神大軍滿地找牙,國又會恢複到微妙的平衡狀態。屆時,建業估計也不用再為了容的來信傷腦筋了吧。

    臨行在即,他還想再與身邊之人多說上幾句話,卻發現那人無意在聽。無論他說什麽,她好像都已經心不在焉。

    那藏了一肚子的私許終生、海誓山盟,終究還得打哪來,回哪去。

    其實這件事,說起來還是要怪安寧,好端端地非要留個什麽驚喜,平白無故給長生創造了一個跑偏的會,害得他一廂情願。

    安寧口的驚喜,確實與孩子有關,卻又不完全是長生想的那個樣子。

    這事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一日,她閑來無事,便合計著溜達出宮,看戲去了。

    深兒那出戲,不知是有多招人待見——劇情十年未變,觀眾卻是場場爆滿。

    這出戲,安寧前前後後看了不下十遍,待到第十一遍時,她還是看得專心致誌,就像此前從來沒有看過一般。

    這樣的人,不是太過無聊,就是太過健忘。

    戲,扮公主的女子換了一波又一波,演深兒的人,卻從來沒有變過——至少每次被安寧撞見的,都是長生的老相好,牛賀名角,鶴林姑娘。

    這場戲,按理說鶴林演得駕輕就熟,不應再有什麽大的瑕疵,忘詞搶詞之類的低級錯誤,更不應發生在這樣一個名角身上。

    然而,那天的鶴林姑娘,卻不知是怎麽了,頻頻出錯。該瞎眼的地方,她愣了好一會兒,好像是把橋段給忘了。該跳崖的地方,她居然轉過身去,對著男主角深情告白。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跳戲。

    幾處大錯之後,她非但沒記住教訓,眼睛還時不時地瞅著台下,好像心思全然不在演戲之上。

    安寧被她看得心裏發毛,想要離開,卻又隱隱期待著,這般漏洞百出之後,台上的名角該如何圓場子。

    存著這樣的壞心思,她又端端坐回了位子上,屁股比誰都沉。

    可惜的是,不等場子圓好,台下的觀眾就陸陸續續散了,口罵罵咧咧,都說不知這戲子今天搞什麽名堂。

    安寧也想跟著人群離開,誰料那戲子開口喚道:“孔小姐。”

    她當然不知道孔小姐是誰,繼續往前走。

    鶴林又喊了一聲:“孔小姐,還請留步。”

    許多人跟著回頭,安寧也跟著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