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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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珩輕輕嗯了一聲, 並未反駁, 她迅速用過餐飯, 帶著近身太監山薑匆匆忙忙往上書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還未到, 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書桌光滑明亮,椅子幹幹淨淨,這才慢慢坐下, 翻開課本。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 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麵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 眉目清朗, 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麵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掛念, 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 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 皇子讀書, 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麵。是以, 磨墨這種事, 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 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線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並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卻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卻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說,不要擔心,那隻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遝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裏安安靜靜,秦珩隻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強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撚須說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說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說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廚的廚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胡須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卻東拚西湊,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這下聽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著,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季夫子將紙張丟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為之。”

    秦珩聽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來,季夫子的心理不難理解,眼睜睜看著一個聰明學子不求上進,作為夫子,肯定生氣。

    然而秦珣麵上毫無羞慚之色,他隻應道:“謹尊夫子教誨。”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聲,踱至秦珩身邊,看了其新寫的字,半晌方嗯了一聲:“還好,退步得不算太明顯。”

    秦珩勉強一笑,權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幹脆講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貧苦的環境下一心向學,通曉大事,後在天下大亂之際,拔劍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覽群書,聲情並茂,講到動人處,更是聲音哽咽,幾欲落淚。

    秦珩最喜歡聽人東拉西扯講故事,這比聖人的話有意思多了。她認真聽著,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三皇兄秦珣俯首看書,竟是比她還認真的模樣。她心下好奇,不覺多看了兩眼。

    而就在這時,秦珣忽然抬頭,直直看向她。

    “叔?”秦珩做驚訝狀,“您,您是皇叔?!”

    她確實有個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後的親子。先帝子嗣綿薄,且多數夭折,隻有宮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無子的皇後寇氏養在膝下,後立為太子。但是誰都沒想到,寇氏年過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時東宮已立,秦渭雖是中宮嫡子,卻也與皇位無緣。

    先帝駕崩時,秦瀚已經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繼位,她的親生兒子秦渭被封為睿王,還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歸。

    父皇繼位十餘年,對寇太後極為恭敬,幾乎從不違拗,對幼弟也有幾分愧疚。今年寇太後生辰,父皇說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為母祝壽。

    算起來,皇叔是該到了。——提前半個月,還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為呢?”睿王秦渭沒好氣道,“難道現在皇宮裏誰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禮:“侄兒見過皇叔。”

    “嗯。”睿王點頭受了她的禮,端著架子,“小子,我問你,你在穀陽宮門口晃來晃去做什麽?”

    “並沒有晃來晃去。”秦珩小聲辯解,“侄兒本來要去景昌宮找三皇兄,聽到塤聲,就多站了一會兒,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時回的京城?為何會在這裏?”

    睿王雙手負後:“今日剛到,來給母後請安,有些近鄉情怯,就先在這兒先待上一會兒。怎麽,難道本王做什麽事,還要向你小子稟報不成?”

    秦珩心中暗歎,這個皇叔脾氣不大好,說話語句也甚是單調。才說了這麽一會子話,他竟用了兩次“難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來:“不是,侄兒不是這個意思……”

    她臉色發紅,額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亂而又無措。

    憑幾句話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為他的質問而緊張至此,睿王心中輕視的同時,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說話,目光微轉,看到寇太後身邊的溫公公正朝這邊小跑而來:“哎呦,王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正說著話呢,一眨眼就不見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溫公公,默默低下了頭,第一次發現溫公公會翹蘭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見侄兒,說兩句話,溫公公緊張什麽?”

    溫公公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禮:“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轉向睿王,一臉焦急:“王爺快隨老奴去吧,莫教太後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衝秦珩擺了擺手:“罷了,你去吧。你去見你皇兄,本王也該去見本王的皇兄和母後了。”

    秦珩恭敬行禮:“侄兒告退。”

    睿王揮手,直到那個背影消失不見,他才又瞧了瞧手裏的塤:“還算有幾分見識,知道是難受。”

    “王爺說什麽?”溫公公沒聽清。

    “沒什麽。”睿王抬頭,看一眼天上的太陽,與皇帝如出一轍的鳳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走吧!”

    十多年了,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秦珩告別睿王,深吸一口氣,繼續前往景昌宮。她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這個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來常常到景昌宮,景昌宮諸人對她並不陌生她,也不阻攔,直接放行。她信步走進,一抬眼,就看見了在院中習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矯健,動作靈活,輕便的夏衫隨著他的行動輕輕飄動,瀟灑靈動。

    秦珩不便打擾,就站在樹蔭下。待他結束才上前默默遞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無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與心疼,秦珣“嗯”了一聲,接過帕子,胡亂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本要直接將帕子遞還給秦珩,心念微轉:“洗了再還你吧。”

    “嗯。”秦珩點頭,一條帕子而已,不還也無所謂。

    “你找我有什麽事?”秦珣一麵往殿中走去,一麵說道。老四常來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兩個理由來。

    秦珩道:“不瞞皇兄,過幾日是皇祖母的壽辰,我準備的賀禮是一副觀音祝壽圖,還沒裝裱。我想著……”

    “找人送到宮外裝裱一下就行,這有什麽難的?”說話間已經到了內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臉上露出一點遲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宮裝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聰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寫臉上了,我再看不出來,就是傻了。他咳嗽一聲:“你來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宮?”

    秦珩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不知道會不會麻煩皇兄……”

    “知道麻煩還來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臉上極力遮掩的失落無措,他輕嗤一聲,“不過,誰讓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畫,我換身衣裳,咱們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麽一瞬間,秦珣幾乎都要誤以為老四眼睛會發光了:“未時一刻,在景昌宮會合。”

    “好。”秦珩心滿意足回了章華宮,迅速換衣取畫,重返景昌宮。

    她約莫等了一刻鍾才看見秦珣。他剛沐浴好,頭發微濕,僅用一根玉簪鬆鬆綰住,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他挑眉:“這麽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側,隨著他的步子,似是後知後覺一般,講起了自己在穀陽宮門口看見皇叔一事,感歎:“……皇叔好年輕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歲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輕。”秦珣隨口應道,心裏卻說,若是皇叔早出生幾年,不這麽年輕,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還真不一定是他們父皇。

    “他還會吹塤,皇兄會吹塤麽?”

    秦珣不答,隻淡淡說了一句:“咱們是晚輩,對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壓低聲音:“但是親近就不必了。”

    他有點擔心,老實呆傻的四弟會因為旁人的善意對人心生好感,繼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關係不錯,能提醒還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話裏的意思,秦珩一聽便知。睿王是父皇心裏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麽會跟睿王走太近。她長這麽大,刻意去接近的,也隻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臉認真:“我知道的——我隻跟皇兄親近。”

    山薑不解:“咱們殿下跟三殿下很要好……”

    掬月搖頭,聲音隱隱發顫:“你不懂!”這不是要好不要好的問題,而是四殿下的身世,注定了她必須與旁人保持距離。她不敢多耽擱,提燈快步往景昌宮而去。

    山薑無法,隻得跟她同行。

    在章華宮門口,掬月與山薑被人攔下。章華宮的太監告訴他們,兩位殿下已經歇息了。

    掬月心中一震,焦灼萬分卻無能為力,她不能說明緣由,隻好反複述說四殿下依賴她,離不開她,她必須得進去。

    太監麵上不顯,心裏卻有些鄙夷,還從沒聽說過,哪個主子離不開奴婢呢。真會往臉上貼金!也不瞧瞧自己的姿色。

    掬月無法,靜靜地站在景昌宮外,一顆心撲撲騰騰,忽上忽下,暗自祈禱兩位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平安安。

    秦珣沐浴後換上寢衣,阿武給他擦拭頭發。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恭敬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三殿下的吩咐。

    “他睡下了?”

    “是,四殿下睡得沉,沒法喝醒酒湯,也沒法沐浴更衣,奴婢用溫水給四殿下擦了手、臉。”宮女脆生生答道。皇子們平日裏講究,然而四殿下醉得人事不知,隻能一切從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