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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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秦珩正坐在床沿邊準備穿靴子, 她動作微頓, 輕聲道:“我知道的, 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或者是孟師傅的酒非同尋常。她向掬月解釋:“因為是師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惱,悔意陡生, 也不想再多說了, 這種低級的過錯,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說飲酒的事情。”掬月沉聲道, “奴婢是說, 殿下應該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什麽?”秦珩愕然。
掬月緩緩說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與旁人走得太近。”她壓低了聲音,極為懇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嗎?”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轉, 麵上卻呆呆的:“姑姑說什麽?”
“殿下像小時候那般, 雖然孤單一點, 可是跟人來往少,露破綻的可能性也小。現在這樣, 與人接觸太多, 遲早會暴露的。”掬月的聲音帶了絲哽咽。守著這麽大一個秘密, 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受著折磨。
在她看來, 其實殿下也不該學功夫。師父教導武藝, 可能會身體接觸。萬一被發現了呢?那後果真不是誰能承擔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 穿上靴子站好, 她輕聲道:“姑姑,我遲早是要長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長於深宮之中,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少不得要與人打交道。她雙目微斂,遮住眼中的疲憊:“我以後會注意。”
“殿下……”
默默歎一口氣,秦珩再次睜開了眼:“真的,姑姑,我會注意。”
掬月動了動嘴唇,半晌方道:“小廚房剛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為掬月的話,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時候是什麽樣。她記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樣以後,就有意隱藏自己,怕被人發現。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歲那年的噩夢改變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實沉悶,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認三皇兄對她很好,她有時甚至假想過,若是真如夢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們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會為難她吧?
那麽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鬆那麽一點點?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適當保持一點距離?畢竟現在兩人確實挺近。在聽說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華宮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傷,三皇兄會毫不猶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為一個堪稱真實的夢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猶豫。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吧。也許她能保護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樣最好了。
自這日起,秦珩對秦珣倒也不曾明顯疏遠,隻是主動找皇兄的次數少了一點。她努力習武修文,同時束胸更認真了。
秦珣敏感察覺到以前老纏著自己的四弟近來主動尋他的次數少了。他有些詫異,猜想四弟可能身體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皺了眉,心裏擔憂。他現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閑。有時回到宮中,他隻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於他,終究與旁人不同。
四弟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將白日裏偶然見到的小玩意放進袖袋,一並帶去,給四弟解悶。
黃昏時分,三殿下秦珣出現在章華宮,看見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見四弟的臉白裏透紅,秦珣微怔,卻是放下心來。嗯,很好,四弟並沒有生病。
四弟臉上的驚喜取悅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歡喜看見他,身體也好好的,怎麽連著幾日都不來找他?難道是知道他忙,怕累著他了?思及此,他的心驀地一軟,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極淡的笑意。
秦珩連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沒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餓了。”秦珣並不與她客氣。他今日忙了一天,還未用膳。何況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絕。
早有宮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歎氣,她連著數日不主動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門來了。不過她在三皇兄麵前素來老實聽話又崇拜兄長,對著秦珣,她不必費神,就能應對。
章華宮小廚房的廚藝很對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發顯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擰了眉,飯後閑坐時,他冷聲道:“以後多吃一些。”說著取出了袖袋中的東西:“這個給你,拿去玩兒。”
一道寒芒閃過,秦珩下意識眯了眯眼。她盯著手裏驀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驚。三皇兄給她匕首,是什麽意思?她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口中卻老老實實道謝:“謝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氣什麽?”他們是這皇宮裏最親近的人,不過是一個小玩意兒罷了,還用道謝?
臨走之際,他告訴弟弟:“你以後不必這樣。我雖然忙,但見你的功夫還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著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為她疏遠他,是擔心他太忙?既然他願意這樣想,那就這樣吧。
她單方麵的保持距離並沒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她見上一麵,或是吃一頓飯,或是說上兩句話,給她帶一兩件小玩意兒。
她想,或許三皇兄現在是真的拿她當親弟弟了。她可從沒見他對旁人這樣好過。隔母的兄弟做成這樣,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終於定下了,帝後二人對此都極滿意。
眼看著婚期將至,陶皇後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幾個皇子恐怕還不知人事。
一般來說,皇子少年時期宮裏都會安排他們通曉人事。隻是太子的婚事因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擱下來。陶皇後不想兒子過早沉湎女色,就沒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沒安排過了。
秦珣此時方看到四弟所做的畫,輕咦一聲,有幾分意外。這觀音祝壽圖看著平平無奇,並無出彩之處,隻是畫中的觀音,眉眼之間有幾分寇太後的影子。
“怎麽想起把祖母畫了進去?”走出雅山齋後,秦珣問道。這種小機靈不像是老四能想出來的,也不知是誰提的建議。
“啊?”秦珩有些茫然,愣了一愣,老實答道,“我沒見過觀音,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別人都說觀音大慈大悲,我想應該是個慈愛的模樣吧?”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麽,擔憂緊張:“哥,我是不是想的不對?”
“沒有。”秦珣勾了勾唇角,“你想的很對。”這小子看著老實,偶爾也會有靈光一閃的時候嘛。
秦珩一直很信賴三皇兄,聽他這麽說,輕舒一口氣,神情也放鬆下來。
看四弟短時間內神色多變,秦珩覺得好玩兒,他伸手,輕拍弟弟的腦袋。——這個動作他近來做著熟稔無比,四弟也頗配合,一見他伸手,就直直站著,一動不動。他不由地想,老四這樣像什麽呢?大約像陶皇後那隻等待著人撫摸的波斯貓吧。那隻波斯貓可沒四皇弟老實。
秦珩先時聽皇兄說要出宮辦事,她隻當是客套話,沒想到從雅山齋出來後,秦珣帶著她又拐進了閑人書肆買書。
主動替秦珣拿書時,她多瞄了兩眼,驚訝地發現,這次不是演義故事,而是兵法戰略。
“想看?”秦珣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自從發覺老四會有明顯的神情變化後,他常常有意無意觀察四皇弟的反應,自覺對其心思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秦珩遲疑了一下,搖頭:“我的《律書注解》還沒看完。”
秦珣心內一陣無力,半晌方道:“行,那你慢慢看。”
他出了書肆,大步往前走,數十步後,放慢腳步,等身後人跟上來,並肩同行。他眼角餘光掃過抱著書的老四,後者臉頰發紅,呼吸粗重,他心裏頗不自在,伸手接過了書:“我的書,我拿著吧!”
“——不重的。”秦珩急道。
“對啊,不重,所以我拿著。”秦珣嗤笑,“你的小身板兒,過幾年再幫哥哥吧!”三本書,他拎著甚是輕鬆,老四到底是小了兩歲。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輕笑道:“你那邊不是有小廚房麽?怎麽還這樣瘦小?”
秦珩麵露慚色,並不作答。她能怎麽說?說她是個小姑娘?
好在秦珣沒有追問,而是好心給四弟講起了律書。
律書的內容秦珩不陌生,她不認為她需要秦珣給她講解,但她還是做出一副敬佩而又感激的模樣來,認真聽著三皇兄的講解,時不時應上一兩聲,感謝皇兄解疑答惑。
秦珣很滿意四弟的態度,講解之時更加用心,甚至還想著,若是以後有空,可以多教教老四。唔,或許,他還需要提醒一句,老四不必把“皇兄,你真厲害”寫在臉上了。
兄弟兩人邊講邊走,不知不覺已離開繁鬧的街市。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尾隨著他們,悄悄逼近。
行人寥寥。冷不丁地有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秦珩一怔,腳步停滯,僵硬地轉頭,看到他們身後數尺之內,站了三個大漢。一個刀疤臉,一個矮個子,一個瘦如竹竿。這三人形貌各異,但無一例外目露凶光,手中還握著鋥亮的匕首,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
刀疤臉重複著自己的話:“聽到沒有?想活命的話,就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
——他們跟著這倆少年有段時間了,看他們細皮嫩肉,衣飾不俗,肯定是悄悄溜出家門玩耍的大家公子,身上有不少油水,有沒家丁陪著,不是待宰的肥羊,又是什麽?
秦珩身體微微顫抖,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場景,兩個半大的孩子對三個帶著兵器的成年人,勝算不大。她心裏念頭轉的飛快,把目光投向了秦珣:“哥……”
她心想,若單是搶劫,身上的銀錢給了他們也無妨。錢財俱是身外物,沒有什麽比他們的命更重要。
秦珣轉身,毫無懼色,他將弟弟撥到了身後:“別怕。”他放下書,掃了對麵三人一眼,哂笑:“還真是……好大的膽子。天子腳下,也敢幹這種勾當。活膩歪了?”
說話間,他眉目間已染上狠戾之色,身形晃動,向歹徒撲去。
秦珩眼睛眨也不眨,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瞪大眼睛看著三皇兄出手迅捷,輕鬆奪下匕首,掃腿絆倒歹徒,又狠踹幾腳。
刀疤臉倒地呻.吟時,她暗暗叫好。
對方有三個人。一個落於下風,另兩個立即上前援助。秦珣暫時丟下刀疤臉,去應對另外兩個。
秦珩擔心三皇兄雙拳難敵四手,想要上前幫忙。畢竟她也曾跟著陸師傅學過一段功夫,隻是時日淺,未能有所成。
她剛拎了書上前,就聽到三皇兄喝道:“老四退一邊去!別添亂!”他要速戰速決,一人應對,不能教老四陷入危險中。
“啊……”秦珩口中應著,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般,並未後退。三皇兄同她一樣,跟著陸師傅學武時間很短,即便是真厲害些,也未必是三個大漢的對手。她心想,如果不行,她就把她身上的二十一兩銀子拿出來。
不過事實證明她低看了三皇兄。秦珣匕首對著小個子歹徒的胸膛,腳踩著瘦竹竿心口:“我當多有能耐,敢在京城搶劫,原來也不過如此。老四,過來。”
“誒。”秦珩應著,抱著書上前,“哥,你真……”“厲害”還未出口,她就看到一道寒芒閃過。卻是先前被秦珣打倒在地的刀疤臉,從懷裏另掏出匕首,往秦珣後背擲去。
秦珩來不及多想,扔了手裏的書去擋,同時腳下一個踉蹌,撲在秦珣背後,就像是在以自己的身軀為秦珣擋危險。
她這一撲,直接導致秦珣手裏的匕首往前送了半分,刺進小個子的胸口,鮮血汩汩而出,小個子尖叫一聲,翻個白眼,暈倒在地。她心頭惶恐,閉上眼,等待著自己也同這人一般,受傷流血。
她隻是出宮而已,沒想送命啊。
然而她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她擲的書好巧不巧打落了刀疤臉擲出的匕首,兩者一起落地。
她輕舒口氣,後背已是冷汗涔涔。——原來她沒她想的那般大膽。
“四弟,你……”秦珣的聲音聽著有些不對勁兒。
秦珩抬起頭,迎上秦珣沉沉的目光。他緊抿著唇,左手扼住她的手腕,將她攬在自己身邊,右手輕抬,將拔.出的匕首擲向正要逃跑的刀疤臉的小腿。
她聽到有人小聲問:“吳大家?聖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聲稱不再作畫了嗎?”是啊,所以更顯得皇叔的壽禮難得啊。
睿王麵上幾分驕矜,幾分自得:“吳大家十年前就封筆不再作畫了,兒臣求了他好久,還答應了他的條件,他才……”
他像是一個渴求讚揚的孩子,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若能換母後一句稱讚,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後根本不看那畫,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評不出好壞。比起什麽‘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歡珩兒畫的。”
寇太後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靜。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皇祖母。她心內著實驚訝,還夾雜著淡淡的愧疚與不安。
她心裏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為何會這樣對待皇叔,即使不喜歡,也沒必要當麵給他沒臉,更沒必要違心地拿她做對比。她真不認為她的會比吳大家畫的更好。她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無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臉上卻一本正經,打圓場一般:“各有各的好,吳大家畫的好,珩兒的心意好。說起來,他們叔侄倆能想到一塊兒,也是緣分。”
他都有點心疼睿王了。花費多少心思,才求得聖手丹青的畫,可惜太後不屑一顧,甚至在太後眼裏,那畫還比不上小兒塗鴉。
睿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動了動唇,試圖勾起唇角,卻以失敗告終。他沉默了一瞬,勉強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畫”說完。他教宮人收起了畫卷,默默入座。
場中一片安靜,眾人皆歎,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後的歡心。難怪當年寇太後毫不猶豫放棄了親子而支持了養子。
還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愛孫子,怪不得人都說隔輩親,為了四皇弟,連皇叔的麵子都不給了。四弟,你還不快過來謝謝皇祖母抬愛?”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禮。
寇太後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隻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後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後,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複鎮定。皇叔的眼神如鷹隼一般,鎖在她身上,她隻作不知。
誠然她心裏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她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寇太後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珣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會遷怒於你……”
秦珩點頭,心裏卻說,怎麽辦?皇兄這麽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珣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白的樣子,緩緩續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嗯,好。”秦珩應了。她心說也是,太後不給皇叔麵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後、皇帝、陶皇後皆提前離席,剩餘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珣無關,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歎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啊?你來看本王笑話?”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侄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並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卻是秦珣。
秦珣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衝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