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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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秦珣的親事, 她作為母後,雖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議。今年他十五歲,婚事未定,不過可以賜些宮人了。

    這日秦珣剛回到景昌宮, 阿武便迎了上來, 神色複雜:“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遞給阿武。

    “皇後娘娘送過來一個人……”阿武躊躇道。

    “嗯?”秦珣挑眉, 有些不解,“什麽人?”

    阿武咬牙, 將心一橫:“您還是親自看吧。”他揚聲道:“瓊姑娘, 快出來見過殿下!”

    秦珣的神色驀地一變。他想他知道是什麽人了。

    隻見一個宮裝麗人婷婷嫋嫋一步一步走近。她約莫十七八歲,豐滿豔麗,福身行禮:“奴婢瓊娘, 見過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 沉聲問:“你是誰?”

    瓊娘白皙的臉頰浮上一抹嫣紅, 她聲音極低:“皇後娘娘派奴婢來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諸事不懂的孩子, 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麽意思。他麵無表情:“阿武, 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鳳儀宮。”

    自那日知曉“人事”後, 他內心深處,對長輩賜美人這種舉動竟隱隱有些排斥。——他還記得四弟的話, 他自己很清楚, 麵前這個瓊娘, 絕對不是他心儀之人。那麽有的事情,也就沒有做的必要。

    秦珩兩日後才聽說這件事,還不是聽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訴她的。

    掬月講到此事,眼睛亮閃閃的:“殿下,聽說三殿下把皇後娘娘賜的教導人事的宮女給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驚,驀然憶起那日看歡喜佛時的情形。她心頭一跳,努力忽視心裏的異樣,對自己說,別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長者賜,不敢辭。三皇兄一向看著散漫不大上進,但是還不至於去做這種極有可能會得罪皇後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沒有察覺主子的心事,她難掩興奮:“這是不是說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次日午後,她照例去武安侯府習武,與三皇兄同乘一輛馬車。秦珣在車廂中,端正而坐,閉目沉思。

    秦珩望著兄長的側顏,有些話想問,卻不好問出口。她雙目微闔,倚著車廂,放空思緒。

    然而她沒發現的是,她剛合上眼眸,秦珣便睜開眼,看著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話想對他說?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車時,秦珣輕咳一聲,暗示四弟,想說什麽可以盡管說。可惜那隻呆頭鵝,木愣愣的,隻知道下車,其餘一概不知。

    秦珣微惱,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說什麽?”

    “啊?”秦珩微怔,她準備邁過門檻的腳略一停頓,隨口答道,“啊,我想問問皇兄,關於母後賜的宮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這事兒。佯作無意掃了四弟一眼,他想,他會看到四弟臉上浮現出敬仰、驚訝等神色。

    唉,四弟對他,向來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兩人一起進府。

    秦珩麵顯猶疑之色:“不妥吧,長者賜,不敢辭……”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點意外,臉色也冷了幾分,“還好,母後通情達理,並沒有為難我。”

    他當時告訴陶皇後,沒必要。歡喜佛已經看過,沒必要再多此一舉。

    陶皇後近來對他還不錯。雖不滿他說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麵子,但她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與他計較,隻笑他孩子氣,怪脾氣,並不曾真正苛責。

    他想,也許四弟是擔憂他被責罰。思及此,他神色緩和,眸中也多了些溫柔。

    秦珩“哦”一聲,悄然鬆了口氣,慢慢放下心來。皇後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說什麽——”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忽然響起。

    秦珩抬頭,果然見到不遠處的武安侯。他拄著根手杖,麵無表情看著他們。她忙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禮:“師父……”

    與孟師傅相處三載,她素知他雖不愛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腸極好,對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禮,他簡單講了方才的事情,臉上有幾不可見的赧然。——有的話,對四弟說得。對孟師傅,就不大能說得了。不過麵對孟師傅的提問,他無法拒絕。

    他近來忙於兵部的事,來武安侯府的次數也少了。

    然而孟師傅隻點了點頭,啞聲道:“你身為皇子,年紀輕輕,竟懂這個道理,甚好。”他轉了身,也不看一臉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這幾年,他傷勢並未痊愈,反而時常會疼痛難忍,有時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與皇兄對視一眼,均沒錯過對方眼裏的不解。孟師傅是在誇他吧?怎麽這麽怪呢?

    秦珣輕輕搖頭,他也不大清楚。他覺得孟師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麽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幾日,秦珩無意間得知他們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絕了教導人事的宮女。不過太子的理由倒與秦珣不同。

    太子說婚期在即,不想給未來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後哭笑不得,感歎兒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須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個小小宮人而置氣,將來如何容忍得了三宮六院?

    她這個兒子,就是太過寬厚,事事都為他人著想。若非如此,也不會忍下愈來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東宮大婚將至,陶皇後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兒子鬧不快。兒子願意給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隻是良娣,她心裏已經有了人選。隻待太子妃過門,少則半年,多則兩載,她們就會進宮。畢竟皇室子嗣為重。

    而且,秦珣與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她心說四殿下資質平平,又因為麗妃娘娘的緣故耽擱了大半年,想一時半會兒就把落下的功課補上,隻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輕輕嗯了一聲,並未反駁,她迅速用過餐飯,帶著近身太監山薑匆匆忙忙往上書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還未到,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書桌光滑明亮,椅子幹幹淨淨,這才慢慢坐下,翻開課本。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麵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眉目清朗,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麵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掛念,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皇子讀書,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麵。是以,磨墨這種事,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線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並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卻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卻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說,不要擔心,那隻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遝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裏安安靜靜,秦珩隻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強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撚須說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說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說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廚的廚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胡須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卻東拚西湊,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這下聽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著,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季夫子將紙張丟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為之。”

    秦珩聽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來,季夫子的心理不難理解,眼睜睜看著一個聰明學子不求上進,作為夫子,肯定生氣。

    然而秦珣麵上毫無羞慚之色,他隻應道:“謹尊夫子教誨。”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聲,踱至秦珩身邊,看了其新寫的字,半晌方嗯了一聲:“還好,退步得不算太明顯。”

    秦珩勉強一笑,權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幹脆講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貧苦的環境下一心向學,通曉大事,後在天下大亂之際,拔劍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覽群書,聲情並茂,講到動人處,更是聲音哽咽,幾欲落淚。

    秦珩最喜歡聽人東拉西扯講故事,這比聖人的話有意思多了。她認真聽著,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三皇兄秦珣俯首看書,竟是比她還認真的模樣。她心下好奇,不覺多看了兩眼。

    而就在這時,秦珣忽然抬頭,直直看向她。

    他那聲“嫂子”雖也低啞,但是和那日在宮門口的聲色並不一樣。她自幼對聲音敏感,基本可以過耳不忘。難道是她當時聽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秦珩佯作不知,隻木著臉。她心裏甚是奇怪,一時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們弟兄玩樂,當然一切規矩從簡,先去抽簽選馬。你們嫂子也想試一試。弟妹……”他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妃:“既然來了,不下場試試?”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莊典雅:“皇兄說笑了,我不會騎馬。”——其實她倒也不是不會,隻是她自小學的規矩使她做不出與幾個男人一起騎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兒今日隻觀戰,皇兄別為難她。”

    ——大皇子發帖子邀請他們夫婦前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他不知道麽?莫氏善騎射,宮廷內外都知曉,而如玉性情溫婉,舉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馬嫻熟。大皇兄此舉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話。

    太子夫婦拒意甚堅,大皇子不好硬勸弟妹,隻得作罷。

    莫氏見此情形,有些許失望。騎術極好的她今天信心滿滿,自忖能完勝太子妃,隻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對手。可如今太子妃不願參加,隻她一名女眷,若執意參與,似乎顯得不那麽妥當。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瞪了丈夫一眼,沉聲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觀戰好了。”之前言之鑿鑿說必讓她大放異彩,果然又是騙她的!

    大皇子麵顯尷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擱時間,肅了麵容,輕擊掌,一聲呼哨,馬夫牽了數匹駿馬過來。一黑一白,兩棗紅。他指著那匹白馬,豪氣一笑:“這就是我新得的駿馬,叫‘疾風’,性子烈,腳程快。我花了好幾日才馴服了它,現在溫順得很。今日我不獨占,讓上天來決定。咱們兄弟抽簽,誰運氣好,能騎它奪魁……”

    他將“運氣”兩字咬得極重。在他看來,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憑借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若不是占了一個嫡字,秦璋又有哪裏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著,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為何製定這樣的規則,這還有比賽的必要麽?坐騎的腳力不一,那即使贏了,也顯不出騎術的厲害啊。

    至於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馬,瞧著確實神駿。隻是馬頭上寫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對這次的規矩,其他幾個皇兄竟無異議。秦珩心念微動,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輸贏。

    自秦琚起,他們依次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輪到秦珩時,隻剩了最後一支。她小心取出來,瞥一眼,看到簽上的“乙”字,心裏一跳:真倒黴。

    “我是——丁。”秦琚長眉一揚,臉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裏的簽,環顧四周,沉聲問,“乙是誰?”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給嚇到了,她顫聲道:“乙是我。”她將簽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聲重複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點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謂的神駿好嗎?這樣她必須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沒道理騎著千裏名駒還居於末等的。可是,幾個兄長,似乎哪一個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點多了……

    她思緒轉的飛快,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動聲色站在了她身側:“怕什麽?”他在這裏,肯定不會讓老四被人欺負。

    秦珩抬頭,飛快掃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來是老四,老四今日運氣倒好。”大皇子輕哼一聲,語帶怒氣。

    秦珣眼眸半闔,唇角微揚:“四弟運氣一向很好。”他說的緩慢,聲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護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裏陽秋:“他能得你維護,自是他的運氣。”

    秦珣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輕咳一聲,麵露遺憾之色,“可惜我騎術不好,好運氣給我也浪費了。要不,咱們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斷然拒絕,“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氣衝衝,待發覺並不是給太子抽去,而是老實蠢笨的老四時,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隻把秦璋當做自己的對手,想處處勝過對方。但是對秦珩,他從未真正放在眼裏。他邀請他們,不過是為了向父皇表明他們手足和睦罷了。

    秦珣與太子對視一眼,齊齊點頭附和。不過是一次私下的賽馬,又不輸贏什麽,何必再折騰?

    當下有侍衛做了裁判,複又講解詳細規則。

    一聲哨響,幾人打馬疾馳。唯獨秦珩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緊緊揪著韁繩,一臉緊張。三個兄長都縱馬離去了,她才像是後知後覺剛回過神一般,驅馬前行,手忙腳亂。沒辦法,她隻能如此了。

    遠處一直盯著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輕笑,四皇子反應好慢!

    而莫氏卻忍不住歎氣,真是浪費了好馬,她都恨不得上場代替秦珩了。老四太遲鈍了!

    然而那疾風到底是神駿,雖然暫時落後,但腳程極快,一點點縮短了差距。

    秦珩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騎馬,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麽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