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新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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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珣黑眸沉了沉, 有些想笑,又有些憐惜, 他低聲道:“別慌。”

    秦珩勉強一笑,心說, 我不慌, 我是覺得丟人啊。長這麽大,還沒這般丟人過。想到自己還動了小心思,拿太後入畫, 她更覺難堪。

    她聽到有人小聲問:“吳大家?聖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聲稱不再作畫了嗎?”是啊, 所以更顯得皇叔的壽禮難得啊。

    睿王麵上幾分驕矜,幾分自得:“吳大家十年前就封筆不再作畫了,兒臣求了他好久,還答應了他的條件,他才……”

    他像是一個渴求讚揚的孩子, 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若能換母後一句稱讚,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後根本不看那畫,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評不出好壞。比起什麽‘五大家’、‘六大家’, 哀家更喜歡珩兒畫的。”

    寇太後此言一出, 席上一片安靜。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皇祖母。她心內著實驚訝, 還夾雜著淡淡的愧疚與不安。

    她心裏暗暗叫苦, 不明白皇祖母為何會這樣對待皇叔, 即使不喜歡,也沒必要當麵給他沒臉,更沒必要違心地拿她做對比。她真不認為她的會比吳大家畫的更好。她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無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臉上卻一本正經,打圓場一般:“各有各的好,吳大家畫的好,珩兒的心意好。說起來,他們叔侄倆能想到一塊兒,也是緣分。”

    他都有點心疼睿王了。花費多少心思,才求得聖手丹青的畫,可惜太後不屑一顧,甚至在太後眼裏,那畫還比不上小兒塗鴉。

    睿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動了動唇,試圖勾起唇角,卻以失敗告終。他沉默了一瞬,勉強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畫”說完。他教宮人收起了畫卷,默默入座。

    場中一片安靜,眾人皆歎,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後的歡心。難怪當年寇太後毫不猶豫放棄了親子而支持了養子。

    還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愛孫子,怪不得人都說隔輩親,為了四皇弟,連皇叔的麵子都不給了。四弟,你還不快過來謝謝皇祖母抬愛?”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禮。

    寇太後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隻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後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後,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複鎮定。皇叔的眼神如鷹隼一般,鎖在她身上,她隻作不知。

    誠然她心裏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她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寇太後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珣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會遷怒於你……”

    秦珩點頭,心裏卻說,怎麽辦?皇兄這麽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珣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白的樣子,緩緩續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嗯,好。”秦珩應了。她心說也是,太後不給皇叔麵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後、皇帝、陶皇後皆提前離席,剩餘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珣無關,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歎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啊?你來看本王笑話?”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侄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並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卻是秦珣。

    秦珣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衝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

    睿王看看老實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護者姿態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揚,意有所指:“你們兩個,感情倒還不錯。”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為意:“親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雙目微斂,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這兄弟倆的來意,他滿飲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為難自己的侄子。”

    秦珩點頭,心下稍安。

    “不過,本王倒是很好奇,什麽樣的畫技,竟然能勝過吳大家……”睿王挑眉,“難道是天賦異稟不成?”

    秦珩麵露赧色:“這……”

    “本王想請四殿下賜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紅著臉打斷皇叔的話:“皇叔不嫌棄的話,侄兒願意。”隻是,見識了聖手丹青的畫,她那點微末畫技,還哪裏拿得出手啊!

    “本王當然——不嫌棄。”

    這事算是就此揭過,睿王沒有為難自己的侄兒。事實上,他在寇太後壽辰後的第三天就離開京城,回了封地,幹脆利落,毫無留戀之意。

    睿王走後,皇帝去壽全宮看視寇太後,感歎:“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後還說要幫他在京城選個王妃呢……”睿王娶過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親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後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轉動佛珠,漫不經心道:“他福薄,以後再說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約是吧?皇後嫡子,因生得太遲而錯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確實福薄。這一回召他回京,結果還算不錯。下一次,不知會是何時。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應他的畫直到他離京數日後才完工。她請人裝裱好,小心收了起來。時日久了,這件事也漸漸被她淡忘了。

    麗妃娘娘快不行了。

    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卻依然頗得聖寵,各種賞賜源源不斷。皇帝還非常體貼地準許麗妃的養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書房,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據說,麗妃娘娘每日喝的藥,都是四皇子殿下親手煎的。

    麗妃柳眉微蹙,隻飲了一口湯藥便命宮人端下去。她背靠著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宮女掬月:“珩兒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麵候著呢,說等身上藥味散了,再進來。”

    麗妃輕輕勾了勾唇角:“倒也聽話。”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順。”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給麗妃娘娘煎藥,起先親自侍奉娘娘用藥。但是麗妃不喜歡藥味,就讓其待身上藥味散了再進來,四殿下老老實實,竟無一次違拗。

    麗妃一陣咳嗽,蒼白的麵頰上浮起一抹嫣紅。她慢悠悠道:“掬月,讓珩兒過來吧,本宮有話要說。”

    “是。”掬月應下,轉身出了寢殿。熱浪撲麵而來,她不由皺了皺眉,卻不見四皇子的身影。她掃視四周,方在梧桐樹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華宮有棵兩合抱粗的梧桐,枝葉繁茂,覆蓋下大片陰影。十歲的少年半蹲著身子,隻能看見纖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歎,揚聲喚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壓下湧上來的心疼。這孩子,現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養母命不久矣,以後偌大的後宮,也不知能指靠誰。

    正在樹蔭下看螞蟻搬家的秦珩下意識“嗯”了一聲,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頭。

    日頭毒辣,秦珩腳下生風,行得極快,直到走進內殿,才放緩了腳步。

    麗妃久病,但章華宮內殿並無藥味,反倒彌漫著瓜果的清香,涼絲絲,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氣,心說這比外麵還要涼快一些。

    “珩兒,上前來。”麗妃聲音酥軟甜潤,又帶著遮掩不住的虛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禮,規規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麗妃娘娘是四皇子的養母,也是姨母。

    對這個養子,麗妃感情複雜。她輕歎一聲,屏退眾人,說起盤亙在心頭多年的舊事,不覺已淚水漣漣:“瑤瑤,是姨母對不住你……我那時年紀小,沒別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瑤瑤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歲“夭折”,秦珩乍一聽到這名字,頗不習慣:“姨母還是叫我珩兒吧。”

    至於姨母的道歉,秦珩並沒有放在心上。這半年,麗妃臥病在床,經常無緣無故發火。發火後又哭著道歉,秦珩已經麻木了。

    秦珩三歲時,生母去世,母妃同父異母的妹妹蘇雲清以女官身份入宮,自請旨意照顧姐姐留下的一雙兒女。一個月後,四皇子秦珩死於發熱,蘇雲清情急之下聲稱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頂替哥哥來瞞天過海。——畢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視皇子。

    龍鳳胎年紀小,模樣相似,難以分辨,竟真的給她瞞了過去。

    雖說小公主丟了性命,但是皇帝尋思著小兒難養,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照顧兩個孩子,親力親為,著實不易。何況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並未過多苛責,反倒憐惜她接連失去親人。

    三個月後,蘇雲清成了麗嬪,正式撫養“四皇子”。

    秦珩年紀小時,還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後,不由膽戰心驚。對這位姨母,也微妙起來。她看著姨母從麗嬪變成了麗妃,求石問藥,方法用盡,就想生下一個真正的皇子,卻不能如願。

    半年前,蘇雲清染病,藥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養子,在跟前侍疾。隻是這侍疾的日子並不好過,在皇帝麵前溫柔善良,話都不肯大聲講一句的麗妃娘娘生病後,脾氣不大好,對養子也甚是挑剔。

    不過秦珩一直扮演著老實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麽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麗妃含笑帶淚:“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會去補。”她伸出手,無限愛憐地撫摸秦珩的臉頰:“我告訴他真相,他肯定不會跟我這個將死之人計較。瑤瑤,不要怕,你以後會是公主……咳咳……”

    十歲的秦珩麵露遲疑之色,輕聲道:“你不必這樣……”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諒姨母,而是她認為,沒有把握,就不要貿然去做。她記性很好,她還記得她八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在秦珩看來,如果她隱藏的好,能一直瞞下去,那麽不說明真相也無所謂。等她長大了,她會封王,屆時她去了封地,秘密會永遠是秘密。而說出真相的話,帝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麗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說明真相,你頭上會一直懸著一把劍。不定什麽時候就落下來,要了你的性命。皇宮不比別處,你年紀越長,就越危險……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麽吧……”

    秦珩低頭不語。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個隱患,但是她現在沒辦法清除,那就隻能不去多想,安安靜靜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錯,老實本分。與其拿生命去做一場豪賭,倒不如,維持現狀,靜待時機,說不定還能活得更長久一些。

    她很愛惜她的性命,她才十歲,她還沒活夠。她想好好活著。

    然而麗妃的話讓她有些動搖。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姨母這回真是在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麵前那麽得寵,又說有九成把握,這未必不是一次機會。

    能永絕後患的話,當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穩穩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嚐想提心吊膽做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辭懇切,態度真誠,又命不久矣,其實也沒必要騙她是不是?也許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歲的秦珩隱約生出一絲期待,緩緩點了點頭:“但憑姨母做主。”

    ……

    皇帝確實來探望麗妃了。

    秦珩在一旁,聽他們追憶往昔,說到動情處,麗妃忽然話鋒一轉,聲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樁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愛妃但說無妨,朕,都會依你。”

    秦珩一顆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聽見姨母柔聲說道:“皇上說話可還作數?”心想,姨母的確聰明,不直接說明,先用話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當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強笑了笑,“這幾年,朕對你何曾食言過?”

    秦珩身體微微發顫,興奮與恐懼並存,怕自己失態,她輕輕閉上了眼睛。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撐著傘,穿過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靈的正殿。

    麗妃娘娘去世,章華宮哭聲一片,有宮女小聲啜泣,也有內監尖利的哭號。——之前有太監因為不敬,而被杖責。餘下諸人不敢大意。

    秦珩聽著心裏難受,還未進入正殿,淚水就盈滿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聲所感染,還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預知的未來。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黃,腳步輕移,向麗妃棺槨而去。

    秦珩跪在麗妃棺前,也不說話,隻有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腮邊往下掉。

    皇帝掃了這個兒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暈過去,如今不顧身體又趕過來,不由替愛妃感到慰藉,他彎腰,輕輕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卻一句話也沒說。

    秦珩抬起頭,輕拭麵上的淚痕,猶自抽噎:“父皇……”

    十歲的小少年,一臉悲痛,眼中卻盡是對他這個父親的孺慕之意。皇帝歎一口氣,半晌隻說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實實守在麗妃靈前,等到麗妃下葬,她神情懨懨,已然瘦了一圈。去給寇太後請安時,寇太後都歎道:“這孩子,心眼實,也孝順。”

    “確實是個孝順孩子。”皇帝點頭表示讚成,說話時,他目光沉沉,打量著秦珩,心下遺憾:可惜除卻孝順,此子並無出挑之處。

    秦珩隻作不曾察覺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著。她聽到太後輕輕歎了一聲:“瀚兒,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歲吧?”

    父皇名喚秦瀚,秦珩心中一凜,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頭,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後,複又低下頭去。

    皇帝答道:“是,珩兒是弘啟元年臘月生的,確實是十歲了。”他心念微動,問太後:“母後的意思是……?”

    十歲的皇子,尷尬的年紀,無生母無養母,在皇宮中日子不會太好過。

    皇帝不是太後親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為儲君養在太後膝下時,已經十多歲了。他登基為帝後,很少去回憶幼年種種,但是年少勢微時的那段經曆常常會出現在他夢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輕聲道:“母後覺得,誰撫養珩兒合適?”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做了決定,再給秦珩找個靠山。

    他心想,這也算是對麗妃真情的回報。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養子,應該會很安心吧?

    秦珩聽這情況,竟是要再給自己尋找新的養母。她有些懵,一時也不清楚這對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皇宮裏頭,喪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個。比她年長兩歲的三皇子秦珣,也沒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個夢境就再一次湧現在她的腦海。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趕走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麵。

    她站著一動不動,仿佛太後與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無關。

    太後並未回答皇帝的問題,她隻輕輕打了個哈欠,說道:“上了年紀,精神頭不比從前,才坐了一會兒,這就乏了呢。”

    寇太後今年五十六歲,端莊貌美,保養得宜。不知情者隻看其外貌,會以為她才三十幾許。對著這張看似年輕的臉,皇帝不敢有絲毫不敬,一聽太後說乏了,連忙賠笑道:“是兒子的不是了。母後既然乏了,就好好歇著,兒子改日再來陪母後說話。”

    秦珩也衝太後施禮,隨父皇離開寇太後所居住的壽全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