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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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珩聽到生母的名號, 心頭一顫,她輕喚:“舅舅。”

    她知道她的形貌酷似生母。可是在後宮裏, 大多數時候,她給人留的印象是麗妃的養子,而非珍妃的親子。姨母留給她的印記,遠比母妃留給她的多。沒想到這個素未謀麵的舅舅竟一語道破了真相。

    她跟蘇方不熟, 又有皇帝在側, 自然也說不出什麽貼心的話來, 隻客客氣氣說上兩句, 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皇帝素知兒子膽小老實寡言少語, 對此不以為意, 揮手教秦珩退下。——他今日允他們見麵,也算是給足了他們麵子。

    秦珩施禮退下,心裏有些茫然。其他皇子都盼望著有母族支持,可是她多了一個舅舅,也沒看出什麽不同來。——哦,是有不同的, 她肩上的擔子會更重一些,以後走的每一步路,都要更小心一些。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 她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覺得從裏到外都冷颼颼的。

    “殿, 殿, 三殿下?!”山薑驚呼聲引起了秦珩的注意。她抬頭, 看見了前方數十步外的秦珣。他一身簇新的玄色大氅,靜靜地站立著,俊挺冷峭。

    他也發現了她,身形一動,向她大步行來。

    幾乎是一瞬間,秦珩就從方才的思緒中抽離,她臉上浮現出一個憨憨的笑容,加快腳步向秦珣走去,口中喚道:“皇兄……”

    “嗯?”秦珣停下腳步,不動聲色打量著四弟,見其眼睛雖紅,並無驚懼之色,略略放心,“沒事吧?”

    “沒事,我見到了我舅舅……”秦珩輕輕“呀”了一聲,後知後覺,眨眨眼,滿是感動,“皇兄是擔心我,所以在外麵等著嗎?”

    秦珣挑眉,嗤笑一聲,語氣冷了幾分:“你想多了。我找你,不,我找父皇有事。”

    事實上,在聽聞四弟被父皇傳召後,他心神不寧,不知怎麽就到了永寧殿外。直到看見老四毫無異樣,他才放下心來。但他並不想告訴老四,怪別扭的。

    “啊?這樣啊……”秦珩耷拉了腦袋,眼裏若有若無的失望,看得秦珣心底一顫。他想起一事,輕輕拍了拍四弟的腦袋:“你在這兒等著,待會兒帶你出去。”

    “誒?什麽?”秦珩以為自己聽錯了,想要追問。然而秦珣卻已經大步向永寧殿走去。

    說起來,他確實有事要麵見父皇。今日既然來了,那就直接去吧。

    聽聞三皇子求見,皇帝有些詫異,老三找他有什麽事?他今日心情不錯,揮一揮手,令蘇方退下,宣秦珣覲見。

    過得片刻,秦珣快步走入,他周身裹挾的冷肅之氣衝淡了殿裏氤氳的香味。皇帝眉頭一跳,看向正施禮的兒子:“我兒有事?”

    “回父皇,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父皇能否答應。”秦珣神色凝重端肅。

    皇帝知道此子散漫,不求上進,一時也想不出所求何事。他鳳眼微眯:“哦?你且說來聽聽。”

    “兒臣想拜武安侯為師。”秦珣聲音不大,一字一字,緩慢而清晰。

    “武安侯?孟愛卿?”皇帝臉上驚詫的神色一閃而過。他屈起食指,輕敲桌案,空蕩蕩的殿中回蕩著“噠噠”聲。

    “是。”

    皇帝皺眉,武安侯孟越,也算是個人物,出身平平,從小兵做起,征戰多年,屢立功勳。戰事結束後,他又鎮守邊關,直到舊傷複發,才回京容養,近來鮮少出門。如今乍然中聽到這個名字,皇帝驚訝之餘,還有些恍惚。

    秦珣繼續說道:“父皇,季夫子教導兒臣,要做賢王輔佐明君。可惜兒臣不好詩書,隻好舞刀弄槍。教兒子們武藝的陸師傅又……”

    聽到“陸師傅”三個字,皇帝麵色微變,雙眉緊鎖,冷聲道:“你想拜師,朕不阻攔。不過這要看孟愛卿收不收你。若他同意收你為徒,朕自會替你準備束脩。”

    秦珣忙施禮謝恩。他眉眼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能不能讓四皇弟同兒臣一起……”

    “朕說過,這要看孟愛卿的意思。孟愛卿的人品武功,確實當得起你們的師父。隻是……”皇帝頓了一頓,“他恐怕不會收徒。”

    在皇帝看來,一身舊傷的孟越,再活幾年都成問題,更別提坐帳收徒了。但是他不會給兒子說的太直白。——在不威脅太子地位的前提下,他偶爾也願意向其他幾個兒子展示自己的父愛。

    老三喜歡兵法韜略,可以啊,真學成了,將來也能替新君守江山。——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帝王手中的權杖,將來還是要交到太子手上的。

    秦珣目光堅定:“行與不行,兒臣總要試上一試。”

    皇帝頷首微笑,頗為讚許:“知難而上,倒有朕的風範。”他滿意地看著兒子眼中的孺慕,揮了揮手:“好了,你下去吧,朕也乏了。”

    “是,兒臣告退。”秦珣躬身退下。他驚訝於此事的容易,沒想到就這麽成了。

    走出永寧殿,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正自張望的四皇弟秦珩,他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嗯,還在等他,果然老實聽話。

    冬日室外並不暖和,秦珩見到皇兄時,眼睛發亮,巴巴迎上來,露出大大的笑臉。

    這笑容甚是明媚,秦珣墨黑明亮的眼眸微斂,說起了方才之事。

    兩人並肩緩緩而行。

    聽說要拜武安侯為師,秦珩一臉震驚。她知道武安侯,有功無權,身體殘疾,確實是一個能讓父皇放心的師父人選。皇兄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周到。她忽略心頭的異樣情緒,遲疑道:“武安侯要是不收咱們怎麽辦?”

    秦珣挑眉,黑亮的眸中露出自得之色:“我敢向父皇提,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秦珩略一思忖,做恍然大悟狀:“武安侯已經允了?”見皇兄含笑點頭,她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那,皇兄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秦珣今日耐心十足。

    “如果武安侯同意了,父皇不同意,那怎麽辦?”

    秦珣一怔,模仿她的語氣:“是啊,怎麽辦……”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不同意就沒辦法了嗎?他去求父皇,不過是想替老四求一個名正言順罷了。

    “殿下醒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後,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邊,手裏捧著束胸、襟圍等物。

    秦珩愣了愣,輕撩開床帳,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彼時秦珩正坐在床沿邊準備穿靴子,她動作微頓,輕聲道:“我知道的,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師傅的酒非同尋常。她向掬月解釋:“因為是師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惱,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說了,這種低級的過錯,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說飲酒的事情。”掬月沉聲道,“奴婢是說,殿下應該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什麽?”秦珩愕然。

    掬月緩緩說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與旁人走得太近。”她壓低了聲音,極為懇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嗎?”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轉,麵上卻呆呆的:“姑姑說什麽?”

    “殿下像小時候那般,雖然孤單一點,可是跟人來往少,露破綻的可能性也小。現在這樣,與人接觸太多,遲早會暴露的。”掬月的聲音帶了絲哽咽。守著這麽大一個秘密,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受著折磨。

    在她看來,其實殿下也不該學功夫。師父教導武藝,可能會身體接觸。萬一被發現了呢?那後果真不是誰能承擔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輕聲道:“姑姑,我遲早是要長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長於深宮之中,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少不得要與人打交道。她雙目微斂,遮住眼中的疲憊:“我以後會注意。”

    “殿下……”

    默默歎一口氣,秦珩再次睜開了眼:“真的,姑姑,我會注意。”

    掬月動了動嘴唇,半晌方道:“小廚房剛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為掬月的話,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時候是什麽樣。她記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樣以後,就有意隱藏自己,怕被人發現。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歲那年的噩夢改變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實沉悶,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認三皇兄對她很好,她有時甚至假想過,若是真如夢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們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會為難她吧?

    那麽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鬆那麽一點點?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適當保持一點距離?畢竟現在兩人確實挺近。在聽說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華宮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傷,三皇兄會毫不猶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為一個堪稱真實的夢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猶豫。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吧。也許她能保護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樣最好了。

    自這日起,秦珩對秦珣倒也不曾明顯疏遠,隻是主動找皇兄的次數少了一點。她努力習武修文,同時束胸更認真了。

    秦珣敏感察覺到以前老纏著自己的四弟近來主動尋他的次數少了。他有些詫異,猜想四弟可能身體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皺了眉,心裏擔憂。他現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閑。有時回到宮中,他隻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於他,終究與旁人不同。

    四弟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將白日裏偶然見到的小玩意放進袖袋,一並帶去,給四弟解悶。

    黃昏時分,三殿下秦珣出現在章華宮,看見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見四弟的臉白裏透紅,秦珣微怔,卻是放下心來。嗯,很好,四弟並沒有生病。

    四弟臉上的驚喜取悅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歡喜看見他,身體也好好的,怎麽連著幾日都不來找他?難道是知道他忙,怕累著他了?思及此,他的心驀地一軟,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極淡的笑意。

    秦珩連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沒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餓了。”秦珣並不與她客氣。他今日忙了一天,還未用膳。何況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絕。

    早有宮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歎氣,她連著數日不主動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門來了。不過她在三皇兄麵前素來老實聽話又崇拜兄長,對著秦珣,她不必費神,就能應對。

    章華宮小廚房的廚藝很對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發顯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擰了眉,飯後閑坐時,他冷聲道:“以後多吃一些。”說著取出了袖袋中的東西:“這個給你,拿去玩兒。”

    一道寒芒閃過,秦珩下意識眯了眯眼。她盯著手裏驀然多出的匕首,悚然一驚。三皇兄給她匕首,是什麽意思?她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口中卻老老實實道謝:“謝皇兄。”

    秦珣唇角微勾:“跟我客氣什麽?”他們是這皇宮裏最親近的人,不過是一個小玩意兒罷了,還用道謝?

    臨走之際,他告訴弟弟:“你以後不必這樣。我雖然忙,但見你的功夫還是有的。”

    秦珩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拿著匕首,哭笑不得。敢情皇兄以為她疏遠他,是擔心他太忙?既然他願意這樣想,那就這樣吧。

    她單方麵的保持距離並沒有成功。三皇兄再忙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她見上一麵,或是吃一頓飯,或是說上兩句話,給她帶一兩件小玩意兒。

    她想,或許三皇兄現在是真的拿她當親弟弟了。她可從沒見他對旁人這樣好過。隔母的兄弟做成這樣,很不容易。

    太子的婚事終於定下了,帝後二人對此都極滿意。

    眼看著婚期將至,陶皇後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幾個皇子恐怕還不知人事。

    一般來說,皇子少年時期宮裏都會安排他們通曉人事。隻是太子的婚事因為丁大小姐的早逝而耽擱下來。陶皇後不想兒子過早沉湎女色,就沒有刻意安排。太子之下的三皇子、四皇子自然也就沒安排過了。

    看著老四的神情,秦珣一臉“果然如此”,他略帶同情,拍了拍老四的腦袋:“好吧,哥哥今天做回好人,就帶你出去一趟。”

    “真的?”

    “我還騙你不成?”秦珣滿意地看著老四臉上的驚喜,他輕咳一聲,“不過,得悄悄的,莫給旁人知道。你嘴嚴麽?”

    “嚴。”秦珩毫不猶豫。——笑話,整個皇宮,再沒有人比她嘴更嚴了。她猶豫了一下,“為什麽要悄悄的啊?不去稟報父皇嗎?”

    他們是皇子,受的束縛相較公主而言要少許多。可是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宮啊。

    秦珣嗤笑:“行啊,你去告訴父皇,咱們要出宮買書,最好把名字也告訴他。”

    “……哦。”秦珩老實閉嘴了。

    秦珣再一次拍了拍弟弟的腦袋,語重心長:“你人笨,少說話是對的。”

    秦珩憋紅了臉,她不笨的,好麽?

    他們換了便裝,在約定好的場所碰麵,由北邊的一個宮門出去。秦珩高懸的心直到真正出了宮,才落回到肚子裏。她輕扯三皇兄的衣袖:“皇,哥,你不怕嗎?”

    秦珣對這聲“哥”並不排斥,他眼眸低垂,掃了一眼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指:“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咱們沒帶侍從。”秦珩這次不全是偽裝,她心裏確實有些懼意。他們兩人就這麽出宮,一個侍從都不帶,不會有危險麽?

    “你想帶多少人?好讓人知道咱們是偷溜出宮的?”

    “……不是。”秦珩搖頭。

    秦珣輕拍弟弟的肩頭,和顏悅色:“宮外沒那麽嚇人。”

    他想,四皇弟大概不明白,宮裏比宮外可怕多了。

    不過秦珣仍然小心謹慎,他有著固定的路線和活動範圍。溜出宮後,他帶著秦珩直奔附近街市的閑人書肆。

    書肆冷冷清清,店伴正靠在櫃台打盹兒。見到他們,忙迎上來,滿臉堆笑:“秦三公子,有些日子沒來了!有新本子,公子要不要看看?”他視線微移,轉向秦三身後的藍衣少年:“這位是?”

    秦珩瞅了一眼三皇兄,順勢答道:“我是秦四。”

    “哦,原來是秦四小姐。”店伴幾乎是脫口而出。這藍衣人年紀不大,聲音雌雄莫辨,但是容貌昳麗,肌膚如玉,分明就是個穿著男裝的小姑娘嘛!他心裏這般想著,沒留神說了出來。話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人家女扮男裝,就是不想給人看出身份,他倒好,直接戳穿了,小姑娘麵上又怎會好看?

    秦珩瞳孔緊縮,神色忽變,身體不可抑製地輕輕發顫。她怔怔地看向秦珣,努力思索補救之法。

    噩夢要提前到今天了嗎?

    “秦四小姐?”秦珣一怔,繼而失笑,他將手臂搭在四皇弟肩上,對店伴笑道,“你看走眼了,這是舍弟。長的是俊俏了一些,但的確是個男兒。你該稱他秦四公子。”

    不過,秦珣眼睛微眯,又打量著秦珩,從眉骨,到下巴,再到圓潤的耳珠。嗯,也不怪別人看錯,這皮相,確實女氣。

    四皇弟身體微微發顫,似乎是被店伴的話給氣到了,秦珣覺得好笑,他湊近弟弟的耳邊,聲音不大不小:“秦四小姐?”像揶揄又像是調笑。

    濕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際,秦珩隻覺得癢癢的,臉頰卻騰地紅了,故意粗聲粗氣:“哥——”

    一顆心晃晃悠悠卻終是緩緩放下,背後的冷汗彰顯著她方才的緊張與恐懼。

    ——店伴不與秦三公子爭論,看秦家二人的打扮,分明出身富裕人家。他知道大戶人家規矩多。這道理他懂,他懂。

    於是店伴誠懇道歉,從善如流:“原來是秦四公子,失敬失敬。”

    秦珩肅著麵容,“嗯”了一聲,心裏卻想著,定要想法子掩飾自己的容貌。

    四皇弟臉上已經沒了羞惱、氣憤等神色,又成了平日裏呆呆的模樣,秦珣覺得沒趣,指了指書肆案上的書:“四弟,你看上什麽,盡管拿走,哥哥帶的有錢。”

    秦珩感激地瞧他一眼,遲疑半晌,方道:“給我一本《律書注解》吧!”前段時日季夫子講授律學,考慮她在上書房的表現以及她平日形象,買這本書是最穩妥的。

    秦珣嗤笑一聲,毫不意外。他挑了挑眉:“不再要別的了?”他取了兩本冊子,都是新近流行的演義話本,英雄美人,兄弟情意。太.祖皇帝的故事似乎永遠都講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