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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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珩聞言微怔,不大妥當麽?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個養母。有麗妃在前, 她對其他妃嬪做養母, 不抱太多希望。——親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況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個隱患,她不願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後猶在,再尋養母, 將母後置於何地?況且——”太子稍稍停頓, 掃了兩個弟弟一眼,低低一笑, “兩個弟弟都有十多歲了, 成年在即, 上有父皇母後, 下有宮女內監,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兒弱, 沒必要再麻煩她們。”

    羅貴妃插口:“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記眼刀後, 她訕訕的,佯作無意,低頭飲茶。

    陶皇後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為他們的母後, 肯定不會教他們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煩兩位妹妹?知道的, 會說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說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問一問珣兒, 這幾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說,母後這話說的好聽。可三皇兄除了說不曾,還能說什麽?

    果然,她聽到身邊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卻堪堪撞進他的視線裏。她唇畔的笑意瞬間凝固,換上呆滯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別人,而被抓住,最尷尬了。還一天兩次,更是尷尬。

    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方德妃輕輕咳嗽了一聲,溫聲道:“皇上,可否聽臣妾一言?”

    她雖然容華不再,但還有把好嗓子,輕柔溫潤,讓人好感頓生。

    皇帝點一點頭。

    “皇上憐惜臣妾孤單,想讓皇子給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盡。隻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裏卻有悲傷之意,“隻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說,臣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知能再撐多久。有這份心,也沒這份精力。皇後娘娘慈惠端莊,是諸皇子之母,還是勞煩皇後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無兒無女,出身不高,亦無親眷,她在宮裏素來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養個公主也就罷了,全當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裏並不願意。誰知道這皇子有沒有奪嫡的念頭。勝,她得不到半點好處;敗,她必然受牽連。

    不如不趟這渾水,倒也幹淨。——她正思索著如何婉拒,卻不想瞌睡時就有人遞枕頭。她幹脆就順勢拒了。

    葉淑妃原本躍躍欲試,想著自己進宮數年,也不見有孕,不如先養一個在身邊。可是羅貴妃那句“克母”確實教她膈應。雖說太子以禮法嫡庶給掩了過去,但她心裏仍舊不大自在。

    於是,她也開口說道:“德妃姐姐說的是,既然都是皇後娘娘的兒子,那就讓皇後娘娘養著吧!”

    她好好調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養一個克母的孩子?

    皇帝麵色沉鬱,眼神複雜。他掃視了一下在場諸人,心中鬱氣難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卻人人反對!

    不過,皇後若真心照看,那倆孩子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後對他們有養育之恩,他們將來定然會全力輔佐太子。

    這樣也好,省得兄弟鬩牆。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既如此,那這件事以後再議吧。”他又轉向端莊的陶皇後:“皇後以後多多費心。”

    “是。”陶皇後含笑應道。此事於她而言,不過是關照兩句,談不上多費心;但真要是給那倆皇子找了養母,那可就不隻是費心這麽簡單了。

    羅貴妃有些慌神,連忙說道:“皇上,皇後娘娘身邊都有太子殿下了,可還照顧得來?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場,心情欠佳,也沒精神頭哄羅貴妃,他揮揮手,吩咐三個兒子:“沒你們的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齊齊施禮,“兒臣告退。”先後走出鳳儀宮。

    秦珩跟在兩位皇兄身後,抬眼看看藍天白雲,悄然舒了口氣。

    鳳儀宮已在身後,太子秦璋衝兩個弟弟笑道:“今日之事,兩位賢弟不會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說的是因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個養母的機會。她不清楚秦珣怎麽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衝太子施了一禮,誠懇道:“今日之事,還要多謝皇兄仗義執言,幫我解圍,不然真就難說清了。”

    太子還未答言,秦珣就輕笑一聲:“是啊,怪皇兄做什麽?我們兩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說著長臂一伸,鬆鬆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太子笑笑,一臉釋然:“這樣,孤就放心了。不過,道謝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該互相扶持,何須言謝?孤還有些事情需要回東宮處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離去,他低頭再看向秦珩時,麵上的笑意已然不見。

    秦珩自小因為身世原因,很少與人肢體接觸。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時,看似鬆垮,卻禁錮著她的臂膀。她隻覺得身體僵硬,頭腦發脹,待回過神時,隻能看見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掙脫秦珣的束縛。

    真是,他隻大她兩歲,怎麽力氣大她這麽多?

    察覺到她的掙紮,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輕輕甩了甩手,問秦珩:“誒,你老看我幹什麽?”

    畫麵向寇太後展開,秦珩看不清畫的如何,可她很清楚,她與吳大家做對比,已經不僅僅是高下立現這麽簡單了,這分明是公開處刑。她木著臉,一聲不吭,臉龐的溫度一點點升高,恨不能鑽到地洞裏去。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些想笑,又有些憐惜,他低聲道:“別慌。”

    秦珩勉強一笑,心說,我不慌,我是覺得丟人啊。長這麽大,還沒這般丟人過。想到自己還動了小心思,拿太後入畫,她更覺難堪。

    她聽到有人小聲問:“吳大家?聖手丹青?他不是很多年前就聲稱不再作畫了嗎?”是啊,所以更顯得皇叔的壽禮難得啊。

    睿王麵上幾分驕矜,幾分自得:“吳大家十年前就封筆不再作畫了,兒臣求了他好久,還答應了他的條件,他才……”

    他像是一個渴求讚揚的孩子,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若能換母後一句稱讚,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後根本不看那畫,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評不出好壞。比起什麽‘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歡珩兒畫的。”

    寇太後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靜。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皇祖母。她心內著實驚訝,還夾雜著淡淡的愧疚與不安。

    她心裏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為何會這樣對待皇叔,即使不喜歡,也沒必要當麵給他沒臉,更沒必要違心地拿她做對比。她真不認為她的會比吳大家畫的更好。她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無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臉上卻一本正經,打圓場一般:“各有各的好,吳大家畫的好,珩兒的心意好。說起來,他們叔侄倆能想到一塊兒,也是緣分。”

    他都有點心疼睿王了。花費多少心思,才求得聖手丹青的畫,可惜太後不屑一顧,甚至在太後眼裏,那畫還比不上小兒塗鴉。

    睿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動了動唇,試圖勾起唇角,卻以失敗告終。他沉默了一瞬,勉強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畫”說完。他教宮人收起了畫卷,默默入座。

    場中一片安靜,眾人皆歎,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後的歡心。難怪當年寇太後毫不猶豫放棄了親子而支持了養子。

    還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愛孫子,怪不得人都說隔輩親,為了四皇弟,連皇叔的麵子都不給了。四弟,你還不快過來謝謝皇祖母抬愛?”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禮。

    寇太後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隻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後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後,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複鎮定。皇叔的眼神如鷹隼一般,鎖在她身上,她隻作不知。

    誠然她心裏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她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寇太後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珣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會遷怒於你……”

    秦珩點頭,心裏卻說,怎麽辦?皇兄這麽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珣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白的樣子,緩緩續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嗯,好。”秦珩應了。她心說也是,太後不給皇叔麵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後、皇帝、陶皇後皆提前離席,剩餘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珣無關,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歎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啊?你來看本王笑話?”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侄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並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卻是秦珣。

    秦珣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衝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

    睿王看看老實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護者姿態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揚,意有所指:“你們兩個,感情倒還不錯。”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為意:“親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雙目微斂,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這兄弟倆的來意,他滿飲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為難自己的侄子。”

    秦珩點頭,心下稍安。

    “不過,本王倒是很好奇,什麽樣的畫技,竟然能勝過吳大家……”睿王挑眉,“難道是天賦異稟不成?”

    秦珩麵露赧色:“這……”

    “本王想請四殿下賜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紅著臉打斷皇叔的話:“皇叔不嫌棄的話,侄兒願意。”隻是,見識了聖手丹青的畫,她那點微末畫技,還哪裏拿得出手啊!

    “本王當然——不嫌棄。”

    這事算是就此揭過,睿王沒有為難自己的侄兒。事實上,他在寇太後壽辰後的第三天就離開京城,回了封地,幹脆利落,毫無留戀之意。

    睿王走後,皇帝去壽全宮看視寇太後,感歎:“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後還說要幫他在京城選個王妃呢……”睿王娶過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親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後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轉動佛珠,漫不經心道:“他福薄,以後再說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約是吧?皇後嫡子,因生得太遲而錯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確實福薄。這一回召他回京,結果還算不錯。下一次,不知會是何時。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應他的畫直到他離京數日後才完工。她請人裝裱好,小心收了起來。時日久了,這件事也漸漸被她淡忘了。

    皇太子娶親,他的兄弟們都被安排在同一席上,即使是與秦璋不大對付的秦琚,今日也看上去樂嗬嗬的。他舉起酒杯,偏頭瞧了一眼兩位弟弟,笑問道:“怎麽?見到太子娶親,四弟羨慕了?”

    秦珩連連搖頭。羨慕?她明明是擔憂!

    大皇子微微眯了眼,半真半假:“你嫂嫂娘家有個小表妹,跟你年紀相仿,很是機靈可愛。用不用你嫂嫂做個媒,把她討了來給你做老婆?”

    秦珩心頭一跳,想要裝傻混過去。她不想娶妻,也不想跟大皇兄有什麽牽扯。過去十多年大皇兄都很少跟她說話,這會兒怎麽突然想起來替她做媒?還是他王妃的表妹?大皇兄這拉攏也太直白了一些。然而她卻不能很直白的拒絕。

    一旁的三皇兄嗤的一聲輕笑:“皇兄急什麽?他才多大?還什麽都不懂呢。”

    她側了頭,看向秦珣,見他同樣端著酒杯,眼眸半闔,漫不經心。她知道他是在幫她回答,或許是怕她犯傻吧。她衝皇兄笑笑,心裏不是沒有感激。

    “啊,哈哈,是稍微小了點……”大皇子秦琚笑笑,似是不以為意。他衝秦珣舉了舉酒杯,玩味一笑。都說老三老四關係好,細節就能看出。老三的確很護這個弟弟。他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太子真是有福氣……”

    秦珩默不作聲,秦珣卻淡笑:“皇兄也有福氣。”

    近兩年,大皇子與太子麵子上還和睦,可他們都知道,這兩人將來會有一爭。秦珣不想陷入奪嫡之爭,也不想四弟被人牽連利用。他們不站隊,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然而作為親兄弟,該有的交際來往卻無法回避。

    大皇子秦琚突然開始熱衷於與兄弟們聯絡感情。

    這讓秦珩著慌,莫名有點似曾相識之感。唔,她三四年前也致力於同三皇兄搞好關係。不過,大皇兄同她不大一樣。他對兄弟們一視同仁,近來每每有行動,必定不會落下任何一個兄弟。

    初時秦珩還找理由推拒,無奈長兄強勢,難以拒絕。後來聽聞太子秦璋也在,她擔憂之情略減。既是推不得,那就去吧。反正她隻做個呆子,諸事不理會就是了。大皇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對她一個呆子,不會有太大興趣。

    皇帝聽說自己四個兒子經常一起小聚,起初很詫異,後來略一思忖,倒也能安然接受了。他不喜歡長子,知道秦琚在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過長子的那些小動作,目前還在他容忍範圍之內。太子寬厚忍讓,顧念手足之情,倘若有一日,秦琚越界,也許他這個父親會毫不手軟幫太子清除障礙。

    當然,不隻是秦琚,秦珣與秦珩也一樣。但願他們聰明一些,不要覬覦那個位置。

    皇帝對他們兄弟來往並不阻止,他希望太子能正確處理好弟兄關係。要當一個君主,僅有仁慈是不夠的。

    大皇子秦琚近來新得了一匹千裏良駒,他興致上來,邀請幾個弟弟去賽馬。

    秦珩帶上內監山薑同三皇兄秦珣一道前往。她明白在這種場合,她隻需要和往常一樣安靜老實就行了。——皇兄們話語中的機鋒,她這個老實人又怎能聽懂?至於賽馬,她要做的不是拔得頭籌,而是力求墊底,同時保證自己的安全。

    馬車到達郊外的馬場時,秦琚及其妻莫氏已在那裏等候多時了。

    乍然見到高挑英氣打扮利落的大嫂,秦珩微微一愣,大嫂也要賽馬?那她待會兒的名次可能會有變動。聽聞大嫂莫氏巾幗不讓須眉,騎射尤佳,她多半是比不過的。

    大皇兄今日一身短打,精神抖擻,笑容滿麵:“二位皇弟來的挺早。二弟還沒到,可要先歇一歇?”

    “嗯。我二人行了一路,確實得好好歇歇。”秦珣麵不改色,順著皇兄的話回答。

    秦珩跟著點頭,心裏想的卻是,你一直都待在車廂裏休息,“行了一路”從何說起?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是越來越厲害了。

    大皇子秦琚一招手,立馬有侍從領著他們先去休息。

    約莫等了一刻鍾,馥鬱的香茶剛剛涼下來,還沒來得及入口,太子秦璋就到了。他二人放下茶盞,急匆匆與其廝見。

    看見太子妃丁如玉,秦珩心想,大概是事先商量好了,所以兩個兄長都攜妻而至。不過太子妃今日一身尋常打扮,美則美矣,若要騎馬,可就不大方便了。若要穿裙子騎馬,那得側坐一邊是吧?

    兩個皇兄寒暄之際,秦珣敏感地注意到四弟的目光在太子妃身上逗留的時間略長了些。他眉心微攏:“皇兄,咱們比賽的規矩是什麽?”——他心裏有幾分不悅,四弟這是覺得太子妃貌美,想多瞧幾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