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行刺

字數:9623   加入書籤

A+A-




    秦珩聞言微怔, 不大妥當麽?就她自己而言, 她也不想再有個養母。有麗妃在前, 她對其他妃嬪做養母, 不抱太多希望。——親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況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個隱患,她不願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後猶在, 再尋養母, 將母後置於何地?況且——”太子稍稍停頓,掃了兩個弟弟一眼,低低一笑,“兩個弟弟都有十多歲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後, 下有宮女內監,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兒弱,沒必要再麻煩她們。”

    羅貴妃插口:“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記眼刀後,她訕訕的,佯作無意,低頭飲茶。

    陶皇後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為他們的母後, 肯定不會教他們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煩兩位妹妹?知道的,會說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 倒要說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問一問珣兒, 這幾年, 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說,母後這話說的好聽。可三皇兄除了說不曾,還能說什麽?

    果然,她聽到身邊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卻堪堪撞進他的視線裏。她唇畔的笑意瞬間凝固,換上呆滯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別人,而被抓住,最尷尬了。還一天兩次,更是尷尬。

    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方德妃輕輕咳嗽了一聲,溫聲道:“皇上,可否聽臣妾一言?”

    她雖然容華不再,但還有把好嗓子,輕柔溫潤,讓人好感頓生。

    皇帝點一點頭。

    “皇上憐惜臣妾孤單,想讓皇子給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盡。隻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裏卻有悲傷之意,“隻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說,臣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知能再撐多久。有這份心,也沒這份精力。皇後娘娘慈惠端莊,是諸皇子之母,還是勞煩皇後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無兒無女,出身不高,亦無親眷,她在宮裏素來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養個公主也就罷了,全當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裏並不願意。誰知道這皇子有沒有奪嫡的念頭。勝,她得不到半點好處;敗,她必然受牽連。

    不如不趟這渾水,倒也幹淨。——她正思索著如何婉拒,卻不想瞌睡時就有人遞枕頭。她幹脆就順勢拒了。

    葉淑妃原本躍躍欲試,想著自己進宮數年,也不見有孕,不如先養一個在身邊。可是羅貴妃那句“克母”確實教她膈應。雖說太子以禮法嫡庶給掩了過去,但她心裏仍舊不大自在。

    於是,她也開口說道:“德妃姐姐說的是,既然都是皇後娘娘的兒子,那就讓皇後娘娘養著吧!”

    她好好調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養一個克母的孩子?

    皇帝麵色沉鬱,眼神複雜。他掃視了一下在場諸人,心中鬱氣難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卻人人反對!

    不過,皇後若真心照看,那倆孩子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後對他們有養育之恩,他們將來定然會全力輔佐太子。

    這樣也好,省得兄弟鬩牆。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既如此,那這件事以後再議吧。”他又轉向端莊的陶皇後:“皇後以後多多費心。”

    “是。”陶皇後含笑應道。此事於她而言,不過是關照兩句,談不上多費心;但真要是給那倆皇子找了養母,那可就不隻是費心這麽簡單了。

    羅貴妃有些慌神,連忙說道:“皇上,皇後娘娘身邊都有太子殿下了,可還照顧得來?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場,心情欠佳,也沒精神頭哄羅貴妃,他揮揮手,吩咐三個兒子:“沒你們的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齊齊施禮,“兒臣告退。”先後走出鳳儀宮。

    秦珩跟在兩位皇兄身後,抬眼看看藍天白雲,悄然舒了口氣。

    鳳儀宮已在身後,太子秦璋衝兩個弟弟笑道:“今日之事,兩位賢弟不會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說的是因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個養母的機會。她不清楚秦珣怎麽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衝太子施了一禮,誠懇道:“今日之事,還要多謝皇兄仗義執言,幫我解圍,不然真就難說清了。”

    太子還未答言,秦珣就輕笑一聲:“是啊,怪皇兄做什麽?我們兩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說著長臂一伸,鬆鬆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太子笑笑,一臉釋然:“這樣,孤就放心了。不過,道謝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該互相扶持,何須言謝?孤還有些事情需要回東宮處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離去,他低頭再看向秦珩時,麵上的笑意已然不見。

    秦珩自小因為身世原因,很少與人肢體接觸。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時,看似鬆垮,卻禁錮著她的臂膀。她隻覺得身體僵硬,頭腦發脹,待回過神時,隻能看見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掙脫秦珣的束縛。

    真是,他隻大她兩歲,怎麽力氣大她這麽多?

    察覺到她的掙紮,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輕輕甩了甩手,問秦珩:“誒,你老看我幹什麽?”

    睿王麵上幾分驕矜,幾分自得:“吳大家十年前就封筆不再作畫了,兒臣求了他好久,還答應了他的條件,他才……”

    他像是一個渴求讚揚的孩子,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若能換母後一句稱讚,也不枉他一番辛苦。

    然而寇太後根本不看那畫,她神色淡淡,有些不耐:“你有心了,可惜哀家也評不出好壞。比起什麽‘五大家’、‘六大家’,哀家更喜歡珩兒畫的。”

    寇太後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安靜。秦珩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皇祖母。她心內著實驚訝,還夾雜著淡淡的愧疚與不安。

    她心裏暗暗叫苦,不明白皇祖母為何會這樣對待皇叔,即使不喜歡,也沒必要當麵給他沒臉,更沒必要違心地拿她做對比。她真不認為她的會比吳大家畫的更好。她這回是不是得罪了皇叔?可是,她也很無辜啊。

    皇帝心中狂笑,臉上卻一本正經,打圓場一般:“各有各的好,吳大家畫的好,珩兒的心意好。說起來,他們叔侄倆能想到一塊兒,也是緣分。”

    他都有點心疼睿王了。花費多少心思,才求得聖手丹青的畫,可惜太後不屑一顧,甚至在太後眼裏,那畫還比不上小兒塗鴉。

    睿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他動了動唇,試圖勾起唇角,卻以失敗告終。他沉默了一瞬,勉強把那句“他才做了此畫”說完。他教宮人收起了畫卷,默默入座。

    場中一片安靜,眾人皆歎,睿王果真不得寇太後的歡心。難怪當年寇太後毫不猶豫放棄了親子而支持了養子。

    還是太子秦璋笑道:“皇祖母真疼愛孫子,怪不得人都說隔輩親,為了四皇弟,連皇叔的麵子都不給了。四弟,你還不快過來謝謝皇祖母抬愛?”

    接收到太子的暗示,秦珩忙整理心情,出席施禮。

    寇太後大約很喜歡秦珩,含笑問道:“你那幅畫畫了多久?”似是極感興趣。

    秦珩認真答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周圍人別樣的目光,她隻能裝作不曾察覺,扮好她老實四皇子的角色。

    寇太後心知這個孫子不善言辭,秦珩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她掃了一眼低頭飲酒的睿王,很快收回了視線。她親切地問秦珩了幾句,方讓其回自己位置上。

    沉默著坐下後,秦珩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才漸漸褪去。飲下一口茶,讓自己恢複鎮定。皇叔的眼神如鷹隼一般,鎖在她身上,她隻作不知。

    誠然她心裏對皇叔感到抱歉,但是這真的跟她無關,她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寇太後拉著手親切慰問啊。

    見四弟茫然四顧,秦珣心生憐意,他悄聲安慰:“你不用害怕。皇叔是明理之人,不會遷怒於你……”

    秦珩點頭,心裏卻說,怎麽辦?皇兄這麽一安慰,更不自在了。

    “再說,這不過是一樁小事……”秦珣實在是看不得四皇弟臉色發白的樣子,緩緩續道,“等會兒給他敬杯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嗯,好。”秦珩應了。她心說也是,太後不給皇叔麵子,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酒過三巡,舞姬翩翩起舞,在場諸人都有了些醉意。寇太後、皇帝、陶皇後皆提前離席,剩餘之人比先時隨意了許多。

    秦珩飲了半杯酒,似是壯了膽色,悄悄去尋睿王。

    此事與秦珣無關,但是他想到四皇弟的酒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暗歎一聲,端起酒盞跟隨上去。

    睿王今夜連飲了不少。等秦珩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眼眸幽深迷離:“小子,是你啊?你來看本王笑話?”

    “不是……”秦珩心神一震,忙擺手,“侄兒給皇叔敬酒,請皇叔……”“原諒”兩個字,她不好說出口,並不是她的錯。

    肩膀一沉,她回頭看去,卻是秦珣。

    秦珣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衝睿王笑道:“不知道皇叔願不願意賞臉。”他做一個“請”的手勢,率先一飲而盡。

    睿王看看老實的秦珩,再看看一副保護者姿態的秦珣,有一些恍惚。他唇角微微上揚,意有所指:“你們兩個,感情倒還不錯。”

    秦珣拍拍四弟的肩膀,不以為意:“親兄弟,自然感情好些。”

    睿王雙目微斂,不置可否。他自然清楚這兄弟倆的來意,他滿飲一杯:“放心,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為難自己的侄子。”

    秦珩點頭,心下稍安。

    “不過,本王倒是很好奇,什麽樣的畫技,竟然能勝過吳大家……”睿王挑眉,“難道是天賦異稟不成?”

    秦珩麵露赧色:“這……”

    “本王想請四殿下賜丹青一幅,不知道……”

    秦珩紅著臉打斷皇叔的話:“皇叔不嫌棄的話,侄兒願意。”隻是,見識了聖手丹青的畫,她那點微末畫技,還哪裏拿得出手啊!

    “本王當然——不嫌棄。”

    這事算是就此揭過,睿王沒有為難自己的侄兒。事實上,他在寇太後壽辰後的第三天就離開京城,回了封地,幹脆利落,毫無留戀之意。

    睿王走後,皇帝去壽全宮看視寇太後,感歎:“五弟回去得太急了,皇後還說要幫他在京城選個王妃呢……”睿王娶過妻,可惜他妻子短命,成親不足一年便去世了。

    寇太後仿佛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轉動佛珠,漫不經心道:“他福薄,以後再說吧。”

    皇帝哂笑。秦渭福薄?大約是吧?皇後嫡子,因生得太遲而錯失皇位。生辰是先皇忌日,生母不喜,嫡妻早逝,確實福薄。這一回召他回京,結果還算不錯。下一次,不知會是何時。

    睿王走得急,秦珩答應他的畫直到他離京數日後才完工。她請人裝裱好,小心收了起來。時日久了,這件事也漸漸被她淡忘了。

    等等,她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眾人剛見麵時,三皇子是向她點頭致意,而四皇子秦珩可是老老實實聽從太子的建議,喚了她一聲嫂子。

    他那聲“嫂子”雖也低啞,但是和那日在宮門口的聲色並不一樣。她自幼對聲音敏感,基本可以過耳不忘。難道是她當時聽岔了?

    太子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秦珩佯作不知,隻木著臉。她心裏甚是奇怪,一時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妥。

    大皇子笑笑:“咱們弟兄玩樂,當然一切規矩從簡,先去抽簽選馬。你們嫂子也想試一試。弟妹……”他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妃:“既然來了,不下場試試?”

    太子妃微微一笑,端莊典雅:“皇兄說笑了,我不會騎馬。”——其實她倒也不是不會,隻是她自小學的規矩使她做不出與幾個男人一起騎馬的事情。

    秦璋亦笑道:“玉兒今日隻觀戰,皇兄別為難她。”

    ——大皇子發帖子邀請他們夫婦前來,打的什麽主意,以為他不知道麽?莫氏善騎射,宮廷內外都知曉,而如玉性情溫婉,舉止大方,比不上大嫂弓馬嫻熟。大皇兄此舉多半是想看如玉的笑話。

    太子夫婦拒意甚堅,大皇子不好硬勸弟妹,隻得作罷。

    莫氏見此情形,有些許失望。騎術極好的她今天信心滿滿,自忖能完勝太子妃,隻怕太子和四皇子也不是她對手。可如今太子妃不願參加,隻她一名女眷,若執意參與,似乎顯得不那麽妥當。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瞪了丈夫一眼,沉聲道:“那我陪太子妃一起觀戰好了。”之前言之鑿鑿說必讓她大放異彩,果然又是騙她的!

    大皇子麵顯尷尬之色,他摸了摸鼻子:“如此也好。”

    他不想再耽擱時間,肅了麵容,輕擊掌,一聲呼哨,馬夫牽了數匹駿馬過來。一黑一白,兩棗紅。他指著那匹白馬,豪氣一笑:“這就是我新得的駿馬,叫‘疾風’,性子烈,腳程快。我花了好幾日才馴服了它,現在溫順得很。今日我不獨占,讓上天來決定。咱們兄弟抽簽,誰運氣好,能騎它奪魁……”

    他將“運氣”兩字咬得極重。在他看來,秦璋能端坐太子之位,所憑借的無非是運氣罷了。若不是占了一個嫡字,秦璋又有哪裏及得上他了?

    秦珩一直默默看著,她有些不理解大皇兄為何製定這樣的規則,這還有比賽的必要麽?坐騎的腳力不一,那即使贏了,也顯不出騎術的厲害啊。

    至於大皇兄所指的那匹白馬,瞧著確實神駿。隻是馬頭上寫的“乙”字,教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對這次的規矩,其他幾個皇兄竟無異議。秦珩心念微動,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輸贏。

    自秦琚起,他們依次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輪到秦珩時,隻剩了最後一支。她小心取出來,瞥一眼,看到簽上的“乙”字,心裏一跳:真倒黴。

    “我是——丁。”秦琚長眉一揚,臉色倏忽黑沉,他晃了晃手裏的簽,環顧四周,沉聲問,“乙是誰?”

    秦珩似是被他的凶相給嚇到了,她顫聲道:“乙是我。”她將簽文上的“乙”字亮了一亮,小聲重複了一遍:“我是乙。”

    她一點都不想抽到那匹所謂的神駿好嗎?這樣她必須得重新安排自己的名次,沒道理騎著千裏名駒還居於末等的。可是,幾個兄長,似乎哪一個都不大好惹啊。她好像,想的有點多了……

    她思緒轉的飛快,臉上帶著一絲不安。

    一秦珣冷眸微眯,不動聲色站在了她身側:“怕什麽?”他在這裏,肯定不會讓老四被人欺負。

    秦珩抬頭,飛快掃了他一眼,眼含感激。

    “原來是老四,老四今日運氣倒好。”大皇子輕哼一聲,語帶怒氣。

    秦珣眼眸半闔,唇角微揚:“四弟運氣一向很好。”他說的緩慢,聲音也不大,但神情中已然流露出回護之意。

    大皇子笑笑,皮裏陽秋:“他能得你維護,自是他的運氣。”

    秦珣隻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咳咳……”秦珩輕咳一聲,麵露遺憾之色,“可惜我騎術不好,好運氣給我也浪費了。要不,咱們再抽一次?”

    “不必了!”大皇子秦琚斷然拒絕,“你既抽到了,那就是你的。”

    他原本怒氣衝衝,待發覺並不是給太子抽去,而是老實蠢笨的老四時,他的怒火消散了大半。他隻把秦璋當做自己的對手,想處處勝過對方。但是對秦珩,他從未真正放在眼裏。他邀請他們,不過是為了向父皇表明他們手足和睦罷了。

    秦珣與太子對視一眼,齊齊點頭附和。不過是一次私下的賽馬,又不輸贏什麽,何必再折騰?

    當下有侍衛做了裁判,複又講解詳細規則。

    一聲哨響,幾人打馬疾馳。唯獨秦珩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緊緊揪著韁繩,一臉緊張。三個兄長都縱馬離去了,她才像是後知後覺剛回過神一般,驅馬前行,手忙腳亂。沒辦法,她隻能如此了。

    遠處一直盯著她的太子妃丁如玉不禁輕笑,四皇子反應好慢!

    而莫氏卻忍不住歎氣,真是浪費了好馬,她都恨不得上場代替秦珩了。老四太遲鈍了!

    然而那疾風到底是神駿,雖然暫時落後,但腳程極快,一點點縮短了差距。

    秦珩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騎馬,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而且小腹不知怎麽回事,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

    腹內熱流湧動,她腦海中靈光一閃,猛地想起一事來,瞬間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