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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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想, 她這話絕對不算昧良心。他們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 憑容貌入了寇太後的眼, 被當時還是中宮皇後的寇太後養在膝下,後被立為太子。父皇的幾個兒女,人人都有不錯的相貌。三皇子秦珣, 劍眉星目,風姿雋爽,是個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誠。
然而秦珣卻是嗤笑一聲,挑了挑眉:“然後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語,原來是真不會說話,這種說話水平, 是該藏拙。
“什麽然後?”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緩緩搖頭,得,真是一隻呆頭鵝。可惜了那雙俊眼, 半點神采也無, 方才誇他時的光華流轉,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不輕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腦袋, 耐著性子:“以後,不要偷偷盯著我看——我不喜歡。”
他討厭被人窺伺的感覺, 也討厭別人誇他的皮相。
秦珩一臉認真,連連點頭, 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樣, 秦珣忽然生出一絲作弄的心思, 他低下頭,湊到老四耳邊,“回去對著鏡子看自個兒去。”
見四皇弟臉上的紅霞瞬間噴湧而出,從臉頰直到耳根,不知是羞還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裏那點子不快也隨之消散。他不再理會秦珩,轉身大步離去。
身後的腳步聲極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後,但他猜不透緣由。眼看著就快到景昌宮了,他終於停下腳步,猛然轉身,劈頭問道:“你還有什麽事?”
低頭疾行的秦珩似是沒反應過來,鼻尖差點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後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無奈:“你跟著我幹什麽?”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膚白皙細膩如細瓷一般,臉上紅霞未散,分外明豔。他心中微微一動,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氣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聲音小而堅定:“來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麽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氣勢瞬間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來可以有養母,但是因為我,我的緣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這算什麽大事?值得你跟了這麽久來致歉?以後父皇母後會格外照顧咱們,咱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他話鋒一轉,又道:“再說,這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個……”
在鳳儀宮,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們兩人置喙的餘地。說老四克母,其實他自己何嚐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對四皇弟生出一絲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宮,隻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淺淺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親若還活著,她必然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頭上懸著一把利劍,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還要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地來討好將來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睜睜看著老四因為他的話,一點點紅了眼眶。他內心驚訝,老四怎麽就感動成這個樣子?
不過他素來警惕心強,無論是對誰,都抱有戒心。他壓下新湧上來的同情,對自己說,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無依。但說到底,老四掉淚,跟他關係不大。他能做的,頂多也隻是寬慰對方兩句。
於是,他扯扯嘴角,盡量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別難過了,也不用自責,我怎麽會怪你?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點了點頭:“嗯,三皇兄真好。”
這語氣真誠極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聲:“時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餓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淚,又放入袖袋中,心說,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飯?正苦於無法和三皇兄保持親近友好關係的她,對此頗為歡喜。但為著自己平日裏的形象,她又不能顯得機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嗯,是有些餓了。”
“那——”秦珣對老四的答案很滿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趕緊回章華宮用膳吧!過了點兒,禦膳房該……啊,不對,是為兄疏忽了。章華宮有小廚房是不是?”
隨著他的話語,秦珩一顆心幾次起伏,待聽到最後,有些失落,有些難堪,隻得老老實實:“是,那,我先回宮了。”
“去吧,去吧!”秦珣揮揮手。
秦珩轉身,走出好遠後,才長長吐一口氣。真是,寡言少語的老實人好演,老實人想親近哥哥,與其保持友好關係,不大容易。
她細細思索過,她的三個皇兄,母族勢大的大皇兄重武輕文,性格暴戾,相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宮嫡子,當朝儲君,溫和寬厚,如無意外,是板上釘釘的皇帝。可惜,偏偏她夢裏登基的卻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過本朝曆史,順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數。也就是說,她的夢,極有可能會成真。
為了避免重複夢中的命運,她一定要與三皇兄交好,成為他最珍視的兄弟。——這樣,即使她將來沒能保住秘密順利出宮,也能有條後路。
如今是時候將此事提上議程了。陶皇後一琢磨,最小的四皇子都十三歲,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索性一起教了吧。不,老三老四和太子還不一樣,需要分開來。
九月初十,秋高氣爽。秦珩坐在章華宮看書。昨日是重陽,她與三皇兄一道登高,如今腿還發軟。看書時,她有些心不在焉。
對於馮公公的到來,她頗覺意外。放下書,她輕聲問:“公公有事?”
“老奴奉皇後娘娘之命,帶殿下去看些好東西。”馮公公一臉神秘。
秦珩心裏一咯噔,麵上卻帶著呆氣,問道:“隻我一個嗎?”
“當然不是。”馮公公笑得有些怪異,“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來如此。”秦珩點頭,稍微鬆一口氣。她繼續問:“什麽好東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絕對是好東西。”
他神秘兮兮,秦珩心中的不安卻更濃了。她隨著馮公公,一路前行,在臨歡宮門口停下。臨歡宮如今無人居住,平日隻有若幹灑掃宮人。她隱約覺得這裏似乎比其他宮室要涼快許多。
看到遠遠走來的秦珣時,她眼睛瞬間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她這兩聲呼喚聽著並不悅耳,有些沙啞粗糲,秦珣當即微攏了眉,然而看見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腳步,唇角也微微勾起。
這小子,一看見他,就樂成這樣。
老四不知道他們來這兒幹什麽,秦珣卻是清楚得很。領他至此的太監,告訴他,說是奉皇後娘娘之命,教他們去看歡喜佛。他心下明白,這是宮中規矩,看他們年歲漸長,要教他們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歲,知道何為歡喜佛,但是未曾親見,確實好奇。
兄弟二人被領到臨歡宮偏殿的一間內室裏,光線很暗,黑黢黢的,還隱約有種腐朽的味道。秦珩心裏懼意微生,下意識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個涼涼的、軟軟的東西,秦珣一驚,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輕笑:“你怕什麽?”
真是,歡喜佛而已,有什麽好怕的?難道是太興奮?
秦珩沒有說話,隻是悄悄抽回了手。她當然害怕了,暗室當中,又無光亮,萬一誰一劍刺來,她不死也得丟半條命。
小太監掌燈,宮室亮堂起來。
秦珩眸光一閃,看見了宮室裏矗立著的一尊塑像。但是這塑像和她平時見過的不大一樣,竟是兩個人摟抱一起的。她暗暗稱奇,心說,莫非這就是馮公公說的好東西?
“兩位殿下,這就是歡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來看。”馮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佛教裏頭說,這歡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這個理兒?老奴也沒讀過書……”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麽歡喜佛?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條條互相摟抱的兩個男女!塑的金燦燦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會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見他麵無表情。她莫名惶急,臉頰熱血上湧,不敢細看,視線下移,盯著地麵。然而地麵上,赫然是男女摟抱的影子。她隻得側了頭,轉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雲紋挺精致啊。
馮公公雖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對歡喜佛卻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剛向太子殿下詳細介紹過。他得意一笑,續道:“兩位殿下不知道吧?這歡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講究呢。這邊還有機括,隻要一按,它就會動。跟真的一模一樣……”
什麽真的?秦珩有點懵。
“還會動?”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馮公公笑著,找到機關所在,輕輕一按。那佛像果然動了起來,緩緩變換出各種動作,“啊,這個有說法的,據說是叫什麽‘觀音坐蓮’,殿下以後自會知道……”
秦珩聽得一愣一愣的,觀音坐蓮?她倒是見過吳大家早年所做的觀音坐蓮圖,華美大氣。她微微抬了頭,待看清馮公公口中的“觀音坐蓮”後,她險些驚呼出聲。
馮公公察言觀色,自然不會錯過四殿下的異常。他微愣,旋即曖昧一笑。
皇子們未經人事,懵懵懂懂羞惱別扭,恐怕還要佯裝正經,有旁人在這兒儲著,未必能真正領會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幹脆像當初教導太子殿下時那般,腆著臉道:“老奴是無根之人,陪著兩個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讓老奴先到外邊涼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點頭:“嗯。”這種事,有太監在一邊看著,的確尷尬。
他頭一回見歡喜佛,以前看話本子,或是偶爾聽到旁人的葷話,出於本能,隱約能猜出男女間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卻都不像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歎,果然宮裏好東西多。
馮公公帶著小太監離開,想留下兩位殿下細細觀摩。秦珩暗鬆一口氣,隻剩她與三皇兄了,還好。
歡喜佛還在動著,發出吱吱的聲響,緩緩變換出種種姿勢。
她眼珠亂轉,就是不往歡喜佛上瞧。沒有人教過她那是什麽,可直覺告訴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著頭,能看見地麵上相擁交合的影子。熱血一點點上湧,她腦海裏一片空白,隻能緊緊閉著眼。
歡喜佛吱吱響動,還能聽到皇兄略顯粗重的呼吸。秦珩心裏頭就像是有小貓在撓撓,癢癢的,刺刺的。她終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去看那歡喜佛。隻掃了一眼,她就匆忙移開視線,轉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簾的是他堅毅的下巴,視線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聽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卻看他麵色如常,連發紅都不曾,她不禁心裏疑惑。
秦珣觀摩了一會兒,隻覺大開眼界。他眼眸半闔,想與四弟探討一番。然而四弟縮頭縮腦,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有些詫異,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兩年前的自己,也是什麽都不懂。
他按一下機括,教歡喜佛停了下來,默念一陣清心咒,合上眼眸,驅走身體的燥熱,輕聲問弟弟:“可看明白沒有?”
秦珩有些許恍惚。過去三年裏,她無數次從皇兄口中聽到這句話。有時候是他替孟師傅教她武藝,有時候是他幫她講功課。他會很耐心地問她:“可看明白沒有?”
幾乎是下意識的,秦珩答道:“啊,還好。”
“還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說說,哪裏好。”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動搖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給兩個弟弟另尋養母,父心拳拳,讓人動容。隻是兒臣認為,此舉不大妥當。”
秦珩聞言微怔,不大妥當麽?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個養母。有麗妃在前,她對其他妃嬪做養母,不抱太多希望。——親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況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個隱患,她不願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後猶在,再尋養母,將母後置於何地?況且——”太子稍稍停頓,掃了兩個弟弟一眼,低低一笑,“兩個弟弟都有十多歲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後,下有宮女內監,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兒弱,沒必要再麻煩她們。”
羅貴妃插口:“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記眼刀後,她訕訕的,佯作無意,低頭飲茶。
陶皇後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為他們的母後,肯定不會教他們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煩兩位妹妹?知道的,會說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說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問一問珣兒,這幾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說,母後這話說的好聽。可三皇兄除了說不曾,還能說什麽?
果然,她聽到身邊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卻堪堪撞進他的視線裏。她唇畔的笑意瞬間凝固,換上呆滯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別人,而被抓住,最尷尬了。還一天兩次,更是尷尬。
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方德妃輕輕咳嗽了一聲,溫聲道:“皇上,可否聽臣妾一言?”
她雖然容華不再,但還有把好嗓子,輕柔溫潤,讓人好感頓生。
皇帝點一點頭。
“皇上憐惜臣妾孤單,想讓皇子給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盡。隻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裏卻有悲傷之意,“隻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說,臣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知能再撐多久。有這份心,也沒這份精力。皇後娘娘慈惠端莊,是諸皇子之母,還是勞煩皇後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無兒無女,出身不高,亦無親眷,她在宮裏素來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養個公主也就罷了,全當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裏並不願意。誰知道這皇子有沒有奪嫡的念頭。勝,她得不到半點好處;敗,她必然受牽連。
不如不趟這渾水,倒也幹淨。——她正思索著如何婉拒,卻不想瞌睡時就有人遞枕頭。她幹脆就順勢拒了。
葉淑妃原本躍躍欲試,想著自己進宮數年,也不見有孕,不如先養一個在身邊。可是羅貴妃那句“克母”確實教她膈應。雖說太子以禮法嫡庶給掩了過去,但她心裏仍舊不大自在。
於是,她也開口說道:“德妃姐姐說的是,既然都是皇後娘娘的兒子,那就讓皇後娘娘養著吧!”
她好好調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養一個克母的孩子?
皇帝麵色沉鬱,眼神複雜。他掃視了一下在場諸人,心中鬱氣難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卻人人反對!
不過,皇後若真心照看,那倆孩子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後對他們有養育之恩,他們將來定然會全力輔佐太子。
這樣也好,省得兄弟鬩牆。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既如此,那這件事以後再議吧。”他又轉向端莊的陶皇後:“皇後以後多多費心。”
“是。”陶皇後含笑應道。此事於她而言,不過是關照兩句,談不上多費心;但真要是給那倆皇子找了養母,那可就不隻是費心這麽簡單了。
羅貴妃有些慌神,連忙說道:“皇上,皇後娘娘身邊都有太子殿下了,可還照顧得來?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場,心情欠佳,也沒精神頭哄羅貴妃,他揮揮手,吩咐三個兒子:“沒你們的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齊齊施禮,“兒臣告退。”先後走出鳳儀宮。
秦珩跟在兩位皇兄身後,抬眼看看藍天白雲,悄然舒了口氣。
鳳儀宮已在身後,太子秦璋衝兩個弟弟笑道:“今日之事,兩位賢弟不會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說的是因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個養母的機會。她不清楚秦珣怎麽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衝太子施了一禮,誠懇道:“今日之事,還要多謝皇兄仗義執言,幫我解圍,不然真就難說清了。”
太子還未答言,秦珣就輕笑一聲:“是啊,怪皇兄做什麽?我們兩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說著長臂一伸,鬆鬆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