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番外:前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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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外雷雨交加, 她自己撐著傘,穿過院子, 一步一步走向停靈的正殿。

    麗妃娘娘去世, 章華宮哭聲一片,有宮女小聲啜泣,也有內監尖利的哭號。——之前有太監因為不敬, 而被杖責。餘下諸人不敢大意。

    秦珩聽著心裏難受,還未進入正殿,淚水就盈滿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聲所感染,還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預知的未來。

    淚眼朦朧中, 她看見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黃,腳步輕移,向麗妃棺槨而去。

    秦珩跪在麗妃棺前,也不說話, 隻有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腮邊往下掉。

    皇帝掃了這個兒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暈過去,如今不顧身體又趕過來, 不由替愛妃感到慰藉, 他彎腰, 輕輕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卻一句話也沒說。

    秦珩抬起頭,輕拭麵上的淚痕, 猶自抽噎:“父皇……”

    十歲的小少年, 一臉悲痛, 眼中卻盡是對他這個父親的孺慕之意。皇帝歎一口氣,半晌隻說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實實守在麗妃靈前,等到麗妃下葬,她神情懨懨,已然瘦了一圈。去給寇太後請安時,寇太後都歎道:“這孩子,心眼實,也孝順。”

    確實是個孝順孩子。”皇帝點頭表示讚成,說話時,他目光沉沉,打量著秦珩,心下遺憾:可惜除卻孝順,此子並無出挑之處。

    秦珩隻作不曾察覺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著。她聽到太後輕輕歎了一聲:“瀚兒,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歲吧?”

    父皇名喚秦瀚,秦珩心中一凜,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頭,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後,複又低下頭去。

    皇帝答道:“是,珩兒是弘啟元年臘月生的,確實是十歲了。”他心念微動,問太後:“母後的意思是……?”

    十歲的皇子,尷尬的年紀,無生母無養母,在皇宮中日子不會太好過。

    皇帝不是太後親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為儲君養在太後膝下時,已經十多歲了。他登基為帝後,很少去回憶幼年種種,但是年少勢微時的那段經曆常常會出現在他夢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輕聲道:“母後覺得,誰撫養珩兒合適?”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做了決定,再給秦珩找個靠山。

    他心想,這也算是對麗妃真情的回報。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養子,應該會很安心吧?

    秦珩聽這情況,竟是要再給自己尋找新的養母。她有些懵,一時也不清楚這對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皇宮裏頭,喪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個。比她年長兩歲的三皇子秦珣,也沒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個夢境就再一次湧現在她的腦海。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趕走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麵。

    她站著一動不動,仿佛太後與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無關。

    太後並未回答皇帝的問題,她隻輕輕打了個哈欠,說道:“上了年紀,精神頭不比從前,才坐了一會兒,這就乏了呢。”

    寇太後今年五十六歲,端莊貌美,保養得宜。不知情者隻看其外貌,會以為她才三十幾許。對著這張看似年輕的臉,皇帝不敢有絲毫不敬,一聽太後說乏了,連忙賠笑道:“是兒子的不是了。母後既然乏了,就好好歇著,兒子改日再來陪母後說話。”

    秦珩也衝太後施禮,隨父皇離開寇太後所居住的壽全宮。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壽全宮,淡淡地問秦珩:“珩兒和宮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問的平淡,仿佛隻是隨口一問,但是秦珩卻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個妃嬪都不對。是以,她隻悶悶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歲起就由姨母撫養,麗妃生病後,照顧母妃盡職盡責,人人皆知。他耐心地問:“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頭,沉默不語。——這個時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應對辦法。

    她十歲,夏衣單薄,低垂著腦袋站在那裏,一聲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後,他獨自一人在宮中艱難掙紮。他歎了口氣:“罷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這一句“知道了”意味著什麽,她回自己寢殿後,也未提起此事,隻教掬月姑姑準備書本,她好溫習功課去上書房讀書。

    麗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課落下一些。雖說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過離譜。

    她六歲進上書房讀書,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們一處。後來大皇兄成年封王娶親開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讀書便隻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長她兩歲,卻是和她同一年進的上書房。剛開始聰明伶俐,常得夫子誇讚,近兩年卻不知什麽緣故,竟淪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過他們兩人還是有不同之處的。她功課不出彩,但是平時看著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卻是一直懶懶散散,不求上進的模樣。

    所以,上書房的幾位夫子相較而言,還是更重視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麽會成為她夢中的皇帝,還揭穿了她的身世。論嫡,有寬厚溫和的太子秦璋,論長,有母族勢大的大皇兄秦琚。怎麽著也不該是三皇兄啊。

    她確實有個皇叔,睿王秦渭,寇太後的親子。先帝子嗣綿薄,且多數夭折,隻有宮人所出的皇子秦瀚,被無子的皇後寇氏養在膝下,後立為太子。但是誰都沒想到,寇氏年過三旬始妊,生下了皇子秦渭。然而此時東宮已立,秦渭雖是中宮嫡子,卻也與皇位無緣。

    先帝駕崩時,秦瀚已經成年,助力不少,而秦渭尚年幼。寇氏一力支持秦瀚繼位,她的親生兒子秦渭被封為睿王,還未成年就去了封地,多年未歸。

    父皇繼位十餘年,對寇太後極為恭敬,幾乎從不違拗,對幼弟也有幾分愧疚。今年寇太後生辰,父皇說服皇祖母,下旨召睿王回京為母祝壽。

    算起來,皇叔是該到了。——提前半個月,還能跟皇祖母共度中秋。

    你以為呢?”睿王秦渭沒好氣道,“難道現在皇宮裏誰都可以自由出入了不成?”

    秦珩沉默了一瞬,恭敬施禮:“侄兒見過皇叔。”

    嗯。”睿王點頭受了她的禮,端著架子,“小子,我問你,你在穀陽宮門口晃來晃去做什麽?”

    並沒有晃來晃去。”秦珩小聲辯解,“侄兒本來要去景昌宮找三皇兄,聽到塤聲,就多站了一會兒,不知道皇叔在此。皇叔何時回的京城?為何會在這裏?”

    睿王雙手負後:“今日剛到,來給母後請安,有些近鄉情怯,就先在這兒先待上一會兒。怎麽,難道本王做什麽事,還要向你小子稟報不成?”

    秦珩心中暗歎,這個皇叔脾氣不大好,說話語句也甚是單調。才說了這麽一會子話,他竟用了兩次“難道……不成?”她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來:“不是,侄兒不是這個意思……”

    她臉色發紅,額上也有薄汗,看上去慌亂而又無措。

    憑幾句話就相信了他的身份,因為他的質問而緊張至此,睿王心中輕視的同時,又感到好笑。他正要說話,目光微轉,看到寇太後身邊的溫公公正朝這邊小跑而來:“哎呦,王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正說著話呢,一眨眼就不見了。教老奴好找啊!”

    秦珩瞧瞧皇叔,又瞧瞧溫公公,默默低下了頭,第一次發現溫公公會翹蘭花指。

    睿王指一指秦珩:“本王看見侄兒,說兩句話,溫公公緊張什麽?”

    溫公公這才注意到四殿下,忙施禮:“四殿下也在啊。”他又轉向睿王,一臉焦急:“王爺快隨老奴去吧,莫教太後等急了。”

    睿王不置可否,衝秦珩擺了擺手:“罷了,你去吧。你去見你皇兄,本王也該去見本王的皇兄和母後了。”

    秦珩恭敬行禮:“侄兒告退。”

    睿王揮手,直到那個背影消失不見,他才又瞧了瞧手裏的塤:“還算有幾分見識,知道是難受。”

    王爺說什麽?”溫公公沒聽清。

    沒什麽。”睿王抬頭,看一眼天上的太陽,與皇帝如出一轍的鳳眼微微眯起,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走吧!”

    十多年了,他終於還是回來了。

    秦珩告別睿王,深吸一口氣,繼續前往景昌宮。她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這個皇叔,跟她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她近來常常到景昌宮,景昌宮諸人對她並不陌生她,也不阻攔,直接放行。她信步走進,一抬眼,就看見了在院中習武的三皇兄秦珣。

    秦珣正在打拳,身手矯健,動作靈活,輕便的夏衫隨著他的行動輕輕飄動,瀟灑靈動。

    秦珩不便打擾,就站在樹蔭下。待他結束才上前默默遞上了帕子:“皇兄,擦擦汗吧。”

    毫無意外看到四皇弟眼中的敬佩與心疼,秦珣“嗯”了一聲,接過帕子,胡亂擦拭了一下額上的汗,本要直接將帕子遞還給秦珩,心念微轉:“洗了再還你吧。”

    嗯。”秦珩點頭,一條帕子而已,不還也無所謂。

    你找我有什麽事?”秦珣一麵往殿中走去,一麵說道。老四常來找他,每一次都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一兩個理由來。

    秦珩道:“不瞞皇兄,過幾日是皇祖母的壽辰,我準備的賀禮是一副觀音祝壽圖,還沒裝裱。我想著……”

    找人送到宮外裝裱一下就行,這有什麽難的?”說話間已經到了內殿,秦珣招呼弟弟坐下,命人上茶。

    秦珩臉上露出一點遲疑:“可是……”

    你想自己出宮裝裱?”秦珣看她神色,猜出了她的心思。

    秦珩赧然:“是,皇兄真聰明,一猜就中。”

    秦珣扯了扯嘴角,你心思都寫臉上了,我再看不出來,就是傻了。他咳嗽一聲:“你來找我,是要我陪你出宮?”

    秦珩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不知道會不會麻煩皇兄……”

    知道麻煩還來找我?”秦珣挑眉,果然看到了四皇弟臉上極力遮掩的失落無措,他輕嗤一聲,“不過,誰讓我是你皇兄呢?你回去拿上你的畫,我換身衣裳,咱們一起出去。正好我也有點事情要辦。”

    皇兄真好!”秦珩眼中的喜意再也遮掩不住。

    有那麽一瞬間,秦珣幾乎都要誤以為老四眼睛會發光了:“未時一刻,在景昌宮會合。”

    好。”秦珩心滿意足回了章華宮,迅速換衣取畫,重返景昌宮。

    她約莫等了一刻鍾才看見秦珣。他剛沐浴好,頭發微濕,僅用一根玉簪鬆鬆綰住,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他挑眉:“這麽快?走吧!”

    秦珩跟在他身側,隨著他的步子,似是後知後覺一般,講起了自己在穀陽宮門口看見皇叔一事,感歎:“……皇叔好年輕啊……”

    嗯,皇祖母三十多歲生的皇叔,他自然年輕。”秦珣隨口應道,心裏卻說,若是皇叔早出生幾年,不這麽年輕,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還真不一定是他們父皇。

    他還會吹塤,皇兄會吹塤麽?”

    秦珣不答,隻淡淡說了一句:“咱們是晚輩,對皇叔一定要恭敬。”他壓低聲音:“但是親近就不必了。”

    他有點擔心,老實呆傻的四弟會因為旁人的善意對人心生好感,繼而掏心掏肺。——他如今跟老四關係不錯,能提醒還是要提醒一下。

    皇兄話裏的意思,秦珩一聽便知。睿王是父皇心裏的一根刺,她又不傻,怎麽會跟睿王走太近。她長這麽大,刻意去接近的,也隻秦珣一人。

    所以,她一臉認真:“我知道的——我隻跟皇兄親近。”

    殿下醒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後,掬月姑姑悄然站立在床邊,手裏捧著束胸、襟圍等物。

    秦珩愣了愣,輕撩開床帳,快速收拾好自己。

    掬月沉吟再三:“殿下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彼時秦珩正坐在床沿邊準備穿靴子,她動作微頓,輕聲道:“我知道的,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或者是孟師傅的酒非同尋常。她向掬月解釋:“因為是師父的生辰,所以才……”

    她心中懊惱,悔意陡生,也不想再多說了,這種低級的過錯,真的不能再犯。

    奴婢不是說飲酒的事情。”掬月沉聲道,“奴婢是說,殿下應該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什麽?”秦珩愕然。

    掬月緩緩說道:“殿下身世特殊,不宜與旁人走得太近。”她壓低了聲音,極為懇切:“殿下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嗎?”

    秦珣心神一震,她眼珠微轉,麵上卻呆呆的:“姑姑說什麽?”

    殿下像小時候那般,雖然孤單一點,可是跟人來往少,露破綻的可能性也小。現在這樣,與人接觸太多,遲早會暴露的。”掬月的聲音帶了絲哽咽。守著這麽大一個秘密,她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受著折磨。

    在她看來,其實殿下也不該學功夫。師父教導武藝,可能會身體接觸。萬一被發現了呢?那後果真不是誰能承擔得起的。

    秦珩沉默了一瞬,穿上靴子站好,她輕聲道:“姑姑,我遲早是要長大的。”她是皇子,即使長於深宮之中,隨著年紀的增長,也少不得要與人打交道。她雙目微斂,遮住眼中的疲憊:“我以後會注意。”

    殿下……”

    默默歎一口氣,秦珩再次睜開了眼:“真的,姑姑,我會注意。”

    掬月動了動嘴唇,半晌方道:“小廚房剛做了粥,殿下要不要用一些。”

    也好。”

    因為掬月的話,秦珩忍不住回想,小時候是什麽樣。她記事早,知道自己跟旁人不一樣以後,就有意隱藏自己,怕被人發現。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她的秘密肯定能更久一些。但是十歲那年的噩夢改變了她的策略。她依然老實沉悶,不出挑。除了她同三皇兄秦珣越走越近。

    不可否認三皇兄對她很好,她有時甚至假想過,若是真如夢中那般,三皇兄登基,知道了她的秘密。以他們如今的情分,他肯定不會為難她吧?

    那麽努力了三年的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鬆那麽一點點?照常同三皇兄交好,但是適當保持一點距離?畢竟現在兩人確實挺近。在聽說她是被皇兄一路抱回章華宮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假如哪一天她受了傷,三皇兄會毫不猶豫扒掉她的衣裳替她治病……

    不妥,不妥。

    秦珩想到自己因為一個堪稱真實的夢而辛苦三年,又有些猶豫。罷了,以後注意一些吧。也許她能保護好自己的秘密永不泄露,那樣最好了。

    自這日起,秦珩對秦珣倒也不曾明顯疏遠,隻是主動找皇兄的次數少了一點。她努力習武修文,同時束胸更認真了。

    秦珣敏感察覺到以前老纏著自己的四弟近來主動尋他的次數少了。他有些詫異,猜想四弟可能身體不好,多半是又病了。

    他皺了眉,心裏擔憂。他現下在兵部做事,不比早年清閑。有時回到宮中,他隻想沐浴休息。但是四弟於他,終究與旁人不同。

    四弟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看望四弟。想了一想,又將白日裏偶然見到的小玩意放進袖袋,一並帶去,給四弟解悶。

    黃昏時分,三殿下秦珣出現在章華宮,看見了正在用膳的秦珩。見四弟的臉白裏透紅,秦珣微怔,卻是放下心來。嗯,很好,四弟並沒有生病。

    四弟臉上的驚喜取悅了他。他心中生疑,既然歡喜看見他,身體也好好的,怎麽連著幾日都不來找他?難道是知道他忙,怕累著他了?思及此,他的心驀地一軟,薄唇微勾,眸中漾起極淡的笑意。

    秦珩連忙站起身去迎皇兄:“皇兄用膳沒有?坐下一起吧!”

    嗯,正好有些餓了。”秦珣並不與她客氣。他今日忙了一天,還未用膳。何況四弟盛情相邀,他不好拒絕。

    早有宮人添了碗筷。

    秦珩暗暗歎氣,她連著數日不主動去找三皇兄,他倒找上門來了。不過她在三皇兄麵前素來老實聽話又崇拜兄長,對著秦珣,她不必費神,就能應對。

    章華宮小廚房的廚藝很對秦珣胃口,他吃的多,就越發顯得四弟食量小了。他擰了眉,飯後閑坐時,他冷聲道:“以後多吃一些。”說著取出了袖袋中的東西:“這個給你,拿去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