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番外:前世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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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唔”了一聲,心說這倒也是。本朝顧念生恩, 允許皇子稱呼生母為母妃, 可嚴格來說, 他們的母親還是身為後宮之主的皇後。
太子看父皇神色,知其已有動搖之意,微微一笑:“父皇想給兩個弟弟另尋養母,父心拳拳, 讓人動容。隻是兒臣認為,此舉不大妥當。”
秦珩聞言微怔, 不大妥當麽?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個養母。有麗妃在前,她對其他妃嬪做養母, 不抱太多希望。——親生的姨母尚且如此, 何況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個隱患,她不願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後猶在,再尋養母,將母後置於何地?況且——”太子稍稍停頓,掃了兩個弟弟一眼, 低低一笑, “兩個弟弟都有十多歲了, 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後, 下有宮女內監,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兒弱, 沒必要再麻煩她們。”
羅貴妃插口:“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記眼刀後,她訕訕的,佯作無意,低頭飲茶。
陶皇後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為他們的母後,肯定不會教他們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煩兩位mèi mèi?知道的,會說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說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問一問珣兒,這幾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說,母後這話說的好聽。可三皇兄除了說不曾,還能說什麽?
果然,她聽到身邊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預想中的一模一樣,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卻堪堪撞進他的視線裏。她唇畔的笑意瞬間凝固,換上呆滯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別人,而被抓住,最尷尬了。還一天兩次,更是尷尬。
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方德妃輕輕咳嗽了一聲,溫聲道:“皇上,可否聽臣妾一言?”
她雖然容華不再,但還有把好嗓子,輕柔溫潤,讓人好感頓生。
皇帝點一點頭。
“皇上憐惜臣妾孤單,想讓皇子給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盡。隻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裏卻有悲傷之意,“隻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說,臣妾如今的身體狀況,不知能再撐多久。有這份心,也沒這份精力。皇後娘娘慈惠端莊,是諸皇子之母,還是勞煩皇後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無兒無女,出身不高,亦無親眷,她在宮裏素來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養個公主也就罷了,全當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裏並不願意。誰知道這皇子有沒有奪嫡的念頭。勝,她得不到半點好處;敗,她必然受牽連。
不如不趟這渾水,倒也幹淨。——她正思索著如何婉拒,卻不想瞌睡時就有人遞枕頭。她幹脆就順勢拒了。
葉淑妃原本躍躍欲試,想著自己進宮數年,也不見有孕,不如先養一個在身邊。可是羅貴妃那句“克母”確實教她膈應。雖說太子以禮法嫡庶給掩了過去,但她心裏仍舊不大自在。
於是,她也開口說道:“德妃姐姐說的是,既然都是皇後娘娘的兒子,那就讓皇後娘娘養著吧!”
她好好調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養一個克母的孩子?
皇帝麵色沉鬱,眼神複雜。他掃視了一下在場諸人,心中鬱氣難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卻人人反對!
不過,皇後若真心照看,那倆孩子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後對他們有養育之恩,他們將來定然會全力輔佐太子。
這樣也好,省得兄弟鬩牆。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緩和了一些:“既如此,那這件事以後再議吧。”他又轉向端莊的陶皇後:“皇後以後多多費心。”
“是。”陶皇後含笑應道。此事於她而言,不過是關照兩句,談不上多費心;但真要是給那倆皇子找了養母,那可就不隻是費心這麽簡單了。
羅貴妃有些慌神,連忙說道:“皇上,皇後娘娘身邊都有太子殿下了,可還照顧得來?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場,心情欠佳,也沒精神頭哄羅貴妃,他揮揮手,吩咐三個兒子:“沒你們的事了,你們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齊齊施禮,“兒臣告退。”先後走出鳳儀宮。
秦珩跟在兩位皇兄身後,抬眼看看藍天白雲,悄然舒了口氣。
鳳儀宮已在身後,太子秦璋衝兩個弟弟笑道:“今日之事,兩位賢弟不會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說的是因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個養母的機會。她不清楚秦珣怎麽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衝太子施了一禮,誠懇道:“今日之事,還要多謝皇兄仗義執言,幫我解圍,不然真就難說清了。”
太子還未答言,秦珣就輕笑一聲:“是啊,怪皇兄做什麽?我們兩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說著長臂一伸,鬆鬆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太子笑笑,一臉釋然:“這樣,孤就放心了。不過,道謝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該互相扶持,何須言謝?孤還有些事情需要回東宮處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離去,他低頭再看向秦珩時,麵上的笑意已然不見。
秦珩自小因為身世原因,很少與人肢體接觸。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時,看似鬆垮,卻禁錮著她的臂膀。她隻覺得身體僵硬,頭腦發脹,待回過神時,隻能看見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掙脫秦珣的束縛。
真是,他隻大她兩歲,怎麽力氣大她這麽多?
察覺到她的掙紮,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輕輕甩了甩手,問秦珩:“誒,你老看我幹什麽?”
剛默得兩頁,她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秦珩看見季夫子,起身行禮:“夫子。”
季夫子是當代有名的大儒,如今已有五十來歲,他麵如冠玉,頜下幾綹清須,眉目清朗,一身正氣。他嚴肅的麵容露出一點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掛念,學生已經好了。”
季夫子頷首,目光從書上轉移到她臉上,輕輕“唔”了一聲:“你先寫一張字,我看你退步沒有。”
“是。”秦珩應著,當即鋪紙研墨。——上書房規矩,皇子讀書,宮女太監皆不得陪同。山薑就留在外麵。是以,磨墨這種事,需要秦珩自己來。
磨墨看似容易,實則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際,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輕重有節,切勿驕躁。”
“學生來遲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秦珩手一抖,緊握著的墨條倏忽掉在桌上,白淨的紙張上染了些許飛濺的墨點。
季夫子垂眸掃了她一眼,才回頭看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秦珩不顧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隨著季夫子的視線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陽初上,上書房的門口籠罩在一片陽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處,周身都是隱約的光暈。
平心而論,這一幕與秦珩那個夢境並不相似,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秦珣單薄瘦削的身形卻與她夢中年輕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瀕臨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身體微微晃動,腿碰在書桌的桌腿上,痛感襲來,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緩緩走進,衝季夫子施了一禮:“夫子。”複又轉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見。”
他今年十二歲,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頭,眉如利劍,目若寒星。他明明臉上帶著笑,可秦珩卻感到陣陣寒意。她回了一個略顯呆滯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見。”
她對自己說,不要擔心,那隻是一個夢。父皇春秋鼎盛,身體康健,太子二哥寬厚仁善,三皇兄不會當皇帝,那個夢不會應驗的。
季夫子咳了一聲,秦珣挑眉,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開了書。
秦珩也跟著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讓自己跳得過快的心平靜下來。
“三殿下昨日的功課呢?”季夫子的聲音四平八穩,聽不出喜怒。
“請夫子過目。”
秦珩眼角的餘光看見秦珣站起身,將薄薄一遝紙張呈給季夫子。不過,她很快低了頭,重新鋪紙磨墨,認真寫自己的字。
上書房裏安安靜靜,秦珩隻聽見自己寫字聲和季夫子翻動紙張的聲音。
“三殿下這篇《田賦篇》勉強算是規矩工整,或許是用了幾分心的……”季夫子撚須說道,然而他忽的話鋒一轉,聲音也染上了厲色,“但用心程度,遠不及三殿下前兩日所做的《庖丁芻議》!”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說話一向斯文,這般疾言厲色,確實少見。她抬頭看一眼季夫子,見他胸膛劇烈起伏,捏著紙張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她回想著夫子說的話,《庖丁芻議》?那是什麽?總不會是夫子前幾日留的功課吧?
她半年不來上書房,夫子留的功課變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將來要做賢王輔佐明君,自然該在聖賢典籍、家國大事上費心思,怎麽能把心神都花費在這些歪……這些末道上?還特地寫了文章來評論宮中禦廚的廚藝好壞?”季夫子雙目圓睜,頜下胡須顫抖,“一篇《庖丁芻議》洋洋灑灑,辭藻華麗。這《田賦篇》卻東拚西湊,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這下聽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著,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季夫子將紙張丟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為之。”
秦珩聽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來,季夫子的心理不難理解,眼睜睜看著一個聰明學子不求上進,作為夫子,肯定生氣。
然而秦珣麵上毫無羞慚之色,他隻應道:“謹尊夫子教誨。”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聲,踱至秦珩身邊,看了其新寫的字,半晌方嗯了一聲:“還好,退步得不算太明顯。”
秦珩勉強一笑,權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幹脆講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貧苦的環境下一心向學,通曉大事,後在天下大亂之際,拔劍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覽群書,聲情並茂,講到動人處,更是聲音哽咽,幾欲落淚。
秦珩最喜歡聽人東拉西扯講故事,這比聖人的話有意思多了。她認真聽著,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三皇兄秦珣俯首看書,竟是比她還認真的模樣。她心下好奇,不覺多看了兩眼。
而就在這時,秦珣忽然抬頭,直直看向她。
“哪裏好?”秦珩有點懵,她呆著臉,思緒轉得飛快,她模模糊糊知道這是男女之事,口中卻道,“做工精致,惟妙惟肖。還能動,好玩兒!”
看四弟呆呆的,一本正經,秦珣不禁嗤笑,敢情這小子是沒懂,還以為是什麽新鮮玩意兒?嗯,十三歲,確實是稍微小了一些,四弟一向又呆。不過歡喜佛都這般形象具體了,不該還看不懂。
唉,弟弟太蠢,少不得他這做哥哥的,要稍微提點一二。
他輕咳一聲,肅了麵容:“不是玩的。這是咱們陰陽和合之事,陰陽相交,男女相合,也是人倫所在。你先看看歡喜佛,知道怎麽做。日後興許會派宮女……”他說到這裏,有些不自在。對著四弟單純老實的臉,他到底是不好再雲淡風輕說下去,隻得含糊說道:“沒事,以後就會懂。”
秦珩臉色微微一變,還會派宮女嗎?若是真派宮女近身教導,她的秘密哪裏還瞞得住?她低聲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細講。那,皇兄將來會要宮女嗎?”
她水眸晶燦,神情焦灼。教導人事的宮女,是不是避無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秦珩思考著措辭,結結巴巴:“看懂了就好,沒必要再和宮女……這種事情,還是和心儀之人……比較好……”
她心裏忐忑,不知道將來用這個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導人事的宮女。
秦珣眼眸半闔:“嗯?是麽?”他父皇的妃嬪有數十個,沒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見得這些女子都是他心儀之人。
“是這樣。”秦珩認真點頭,似說服兄長,又似說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蒼白美麗的麵容倏忽浮現在眼前。母妃還活著的時候,不止一次跟他講過她與父皇的初遇。
年輕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宮女。一夕歡愉,便撩開手去。
父皇後宮妃嬪眾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會想起文英殿裏的那個蒼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他的情緒忽然低落,對新鮮生動的歡喜佛也沒了多大興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著皇兄,見其神色冷峻端肅,眸中幽暗難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說法是不是不對。
“皇兄……”
“方才你說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輕聲問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點頭。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靜止的男女摟抱的歡喜佛,輕歎一聲,“那就出去吧。”說完轉身離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時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麽,怎麽突然就好像不大開心了。但她素來是聽話老實的好弟弟,見兄長離去,自是乖乖緊跟其後。
馮公公在外頭,正捏了蘭花指教訓小太監,一抬頭赫然看見一前一後麵無表情走出來的兩個殿下。他愣了愣,臉上瞬間堆滿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輕輕“嗯”了一聲。
“那,可懂了?”馮公公眨了眨眼,曖昧一笑。
馮公公此次奉命教導皇子男女之事,準備非常充足。除卻歡喜佛還有一套精美的春宮。可惜那畫冊,他先前塞給了太子殿下,不好貿然要回來。
聽到他問“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宮室中的場景,登時臉頰鮮紅,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滯的樣子。
秦珣現下情緒不佳,對此興致缺缺,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厭煩。他擺了擺手:“勞公公費心,自是懂了。我與四弟先行回宮。公公也回去歇著吧。”
三殿下是龍子鳳孫,雖然不受寵,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儀有度,氣質冷峻。他既然這麽說了,馮公公就打一個哈哈,不再強留:“兩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頷首,扯了扯弟弟,大步離去。
“皇兄,你不高興了?”秦珩緊跟其後,呆呆地問。她急於驅走腦海裏那令rén miàn紅耳赤的畫麵,索性主動開口轉移注意力。——當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確定自己沒有猜錯。
秦珣腳步微頓,看看一臉擔憂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麵色稍緩:“那倒沒有。”他輕拍弟弟的腦袋。這小子雖然呆氣,但是卻能精準地察覺出他的情緒變化。
母妃過世後,真正關心自己的,隻有這個家夥了吧?
他雙目微斂,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我隻是,想起了一些舊事。”再行走時,他有意放緩了腳步,保證四弟能輕鬆跟上。
秦珩回章華宮後,於無人處同掬月講起此事。具體細節她沒有講,隻含糊提了馮公公帶他們去看歡喜佛。
掬月的臉色瞬間就白了。她看著四殿下瘦弱的肩膀,真想將其一把攬在懷中,好生撫慰。
男女畢竟是不同的。現在隻是看歡喜佛,將來恐怕還會有教導人事的宮女,再往後還會給四殿下娶妻。拖延,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可是她能怎麽辦?她也想不出萬全之策。可憐四殿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承擔恐怖的後果。
四殿下如果真是男兒身,該有多好。
秦珩反倒安慰她:“姑姑別難過,能拖一日是一日,反正秦瑤三歲就死了。這十年也是白撿的。”
她說的一本正經,略帶呆氣,掬月歎一口氣,終是紅了眼眶。這樣的殿下,不怨天,不怨命,著實教人心疼。
秦珩雖說這樣安慰掬月,可她心裏還是希望自己能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先時她想自己能得個王爵,一輩子逍遙快活待在封地。隨著年歲漸長,她開始覺得,若是不用提心吊膽活著,不做王爺也行。隻做個平頭百姓,無憂無慮的,不比現在的日子強上百倍?屆時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
……
然而想歸想,現實生活中,她依然老老實實,不敢出半點差錯。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宮中上下提起她,都是老實木訥,倒無人懷疑過她會有異心。姨母活著的時候,陶皇後跟她不大對付。可是如今陶皇後對她還不賴。該給她的,一點兒沒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