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番外:前世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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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珩甕聲甕氣:“鼻子……撞著了, 沒哭。”
輕嗤一聲, 秦珣一邊的眉毛挑起,撈過秦珩手裏的書, 略帶嫌棄:“我拿著,你先擦擦眼淚吧。”他小聲咕噥:“你書還撞我身上呢……”真嬌氣。
秦珩手上一空,低頭從袖袋中掏出帕子,擦拭了眼淚, 疊好, 重新放入袖袋。她摸了摸發酸的鼻子,問:“遇見了誰?”三皇兄反應這麽大?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裏的書, “咱們大哥。”馬背上的那rén miàn容一閃而過,但他看得清楚,是他們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裏很清楚,他們私自出宮的事情,若給老大知道, 那會很麻煩。她麵色微微一變, 忙誠懇道謝:“哥,剛才真謝謝你了。你身手真好,反應真快。”想來平日的騎射課程,三皇兄並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 短短一瞬間, 他竟從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豔羨等感情。他心緒頗為複雜, 半晌隻“唔”了一聲:“走吧。”
他們畢竟是從宮中偷溜出來的, 不敢久待, 在附近街市略轉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宮。
見秦珩神情愉悅、興致不減,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許多。然而他依然語氣清冷:“出個宮而已,就樂成這樣,真沒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見他麵容嚴肅,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隻瞅著正前方,小聲道:“是沒出息。能跟著三哥出來,我心裏歡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雖然板著臉,唇畔卻勾起了細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動,喜悅在心底一點點滋生。她衝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隻看了一眼,就嫌棄地移開了視線,真蠢。偏偏這個老實呆蠢的弟弟,正一點點向他靠近。
回宮以後,秦珣告誡弟弟:“若是有人問起,咱們去了哪裏……”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顆腦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宮下棋,懂嗎?”
“懂!”這一次,秦珩回答得幹脆利落。
秦珣較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還不算無可救藥。”他動動下巴:“你把書都先帶回去……”
“明天裝書袋裏帶給皇兄?”秦珩遲疑著接到。
秦珣點頭:“嗯。”
《律書注解》在最上頭,即使給人看到也不礙事。秦珩告別皇兄,抱著書直往章華宮。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華宮門口,卻看見了停在宮外的禦輦,她心裏一咯噔,禁衛已經發現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華宮。”
秦珩點一點頭,露出老實膽怯的神情,快步走了進去,她將書放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理了理衣衫,確定無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華宮正殿,殿內烏壓壓跪了一群,卻隻能聽到皇帝杯盞發出的聲音。秦珩深吸一口氣,上前行禮:“父皇……”
她的宮女、內監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去哪兒了?”皇帝放下茶盞,鳳眼微眯,掃了兒子一眼,“滿宮裏,竟沒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蹤。這種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凜,憶起麗妃過世時有內監因為哭得不認真而被杖責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兒臣在三皇兄那裏,忘了時間……跟他們沒有關係。”
她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掬月、山薑等人,心裏像堵了一塊兒巨石,憋悶難受。
主子有些差錯,下人肯定也不會好過。她的事情若敗露,不知章華宮能留下幾條命。
“珣兒?”皇帝眉峰微動,“你去他那裏做什麽?”
秦珩微微抬了抬頭,忖度著答道:“今日母後賞了些冰塊,孩兒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後謝恩。不巧母後剛歇下,孩兒就先去了景昌宮,與三皇兄閑坐。是孩兒不好,不該忘了時間,教父皇擔心。”
她這一番話字數不少,皇帝詫異,對她話裏的內容並不在意。他多看了她兩眼,方道,“多與兄弟親近是對的。你二皇兄一向友愛兄弟,你們可以跟他多學一學。你們是親兄弟,該互幫互助。”
她提的是三皇兄,可父皇誇的卻是二皇兄,秦珩低了頭,心說父皇的偏好,顯而易見。她點頭應下:“是。”
如果能與二皇兄親近,她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可惜太子比他們年長,又自小不同他們在一處學習,她要接近,並不容易。
她甚至還想過,二皇兄寬厚仁慈,也許知道了她的秘密,會幫助她……然而這種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有姨母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去信任任何人。——盡管她現在努力與秦珣保持親近友好關係,她也不敢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皇帝神色緩和了一些,揮手令下跪的宮人內監退下,隻留下秦珩一人。
秦珩心下惴惴,麵上恭敬而老實。
皇帝站起身來,雙手負後,悵然道:“這是你母妃過世後,朕第一次到章華宮來。以前在這裏,能看見你母妃……”他說到這裏,轉過了身,眼中的懷念清晰可見。
秦珩低頭不語,她很清楚,父皇口中的“母妃”是她姨母。她真正的母妃,恐怕早被父皇給忘掉了。
“你母妃臨終前,什麽都沒求。可是,她不求,朕不能不給。”皇帝歎一口氣,目光幽遠,“你舅舅在登州數年,小有政績。朕想調他回京,你意下如何?”
麗妃過世數月,他終於能平靜回想她離世時的場景,也能寵幸旁的妃嬪了。隻是他自認為重情義,想為麗妃再做些什麽。佳人已逝,他能做的,也隻有善待她身邊的人。秦珩雖不出挑,但忠厚老實,他不會虧待他。麗妃的兄長雖無大才,可也無大過,稍微提拔一下,麗妃在地下也會安心吧。
秦珩年紀小,還未參與政事,按道理這話不該對他講。可今日在麗妃故居,皇帝內心一陣柔軟,就直接說了出來。他以為秦珩聽他抬舉蘇家,會連忙謝恩,然而卻看見兒子呆站著。他又好氣又好笑:“樂傻了?”
秦珩這時似是才回過神來,匆忙謝恩。她心頭茫然,舅舅麽?
她待要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卻聽到季夫子的咳嗽聲,隻得先收斂了神情,起身問好 :“夫子。”
季夫子點頭,對他二人的早到很滿意。果然,他講太祖皇帝的事跡,還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講課更加富有jī qíng了。
秦珩聽著,偶爾眼神掃過正低頭看書的三皇兄,記起他先時的話,又忙不迭移開了視線。
察覺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說話,隻做了噤聲的手勢,便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書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麽閑書,很吸引人麽?
大約過了一個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麽。
她向秦珣示好後,估摸著分寸,不敢太熱切,每日見麵時打招呼,問候兩句,再用笨拙而樸實的語言表示一下親近和孺慕。上書房裏,隻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學讀書,接觸多了,確實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僅僅隻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會對她笑,兩人看著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們的關係並不親近。
麗妃去世後,秦珩受到的關注明顯變少。——陶皇後那日在鳳儀宮表示要關照他們,的確也關照了,陶皇後親至景昌宮和章華宮,將兩位皇子身邊的人敲打一番,又喚了兩個皇子上前,親切詢問,可缺什麽,短什麽,有什麽需求盡管向母後提。
再多的,也就沒了。以前經常來章華宮的父皇也多日不見身影。
不過秦珩不在意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視掉。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單影隻,與秦珣更加相類。
這日下學後,季夫子先行離去。秦珩快速將書具放入書袋,看向慢悠悠收拾東西的秦珣,試探著問:“皇兄每日看什麽書?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動作微頓,抬頭,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點頭,繼而露出遲疑的神色來,她躊躇道,“是,有什麽不妥嗎?”
老實說,秦珣看什麽書,跟她有什麽相幹,她不過是想從書下手,拉近關係罷了。
“倒也沒什麽不妥。”秦珣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隻不過,不大適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說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麵上雖然顯出迷茫、不解之態,內心思緒卻如同亂麻一般,紛紛一團。她心說,莫不是什麽**?那三皇兄膽子也太大些!
“你要讀聖賢書,不能給我帶壞了。這種東西,你怎麽能看?”秦珣如是說著,卻將手一揚,薄薄的一本冊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麵前的桌上。
秦珩遲疑了一瞬,方低頭去看。封麵無字,書籍也無字,多半不是正經書。她念頭轉的極快,手在距離書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猶豫著要不要翻開。
她猶疑不定的神情取悅了秦珣,他嗤笑一聲:“你不是好奇很久了麽?怎麽遞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囑過多次,可老四還是常常偷看他,以為做的隱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嗎?
似是受不了他的語言所激,秦珩打開了冊子。她隻掃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頭看向三皇兄:“這……”
老實人那素來無神的眼中充滿了驚詫,秦珣挑了挑眉,心裏隱隱有絲得意:怎麽?意外吧?驚訝吧?沒想到吧?
沒想到,的確是沒想到。在翻開書之前,秦珩心裏湧現過許多猜測,光**的種類,她都想了好幾種。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居然是一本菜譜?
她又翻了兩頁,驚異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還想好了解釋之詞。——沒什麽難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還寫《庖丁芻議》麽?也許三皇兄有一顆做廚子的心。他們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師麽?但,真是這樣麽?更有可能是一種wěi zhuāng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問道:“三皇兄想學做菜麽?還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說他隻是隨便看看?這一個月他換了好幾本書了,先前在宮外淘的書都看完了,這本菜譜是隨手拿的。老四對他所看的書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讓老四去看。
皇兄沒有回答,秦珩繼續誠懇問道:“我記得景昌宮沒有小廚房,去禦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轉冷,他何時說過,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沒有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這樣吧,皇兄,章華宮有小廚房。什麽時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麽了,盡管來章華宮就是。咱們兄弟,不用見外。”
她越說越誠懇,秦珣壓下怒氣,輕笑一聲,踱步上前。兩人書桌相距不過數尺,他隻行了數步,也不真正走近,長臂一身,就從秦珩桌上撈起了菜譜,隨口應道:“行啊。”
他轉身欲走。
“皇兄,書能借我看看麽?”秦珩忽然開口,有點不好意思,“章華宮的廚子,也就幾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膩了,讓他們做些新鮮的。”——麗妃新喪,她要表示孝順,在飲食上也頗多忌諱。
秦珣身形微微一滯,隻“嗯”了一聲:“隨你。”便又將書擲了回去。
冊子飛來,秦珩沒有去接,而是續道:“那,我能邀請皇兄去章華宮,跟我一同用膳麽?”
秦珣回頭,看向一臉希冀的四皇弟。——老四並沒有去管菜譜,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說,原來如此。說了半天,正題在這兒,不就是想邀請他用膳麽?還又借書,又論廚藝……若是他今日看的閑書不是菜譜,不知她會怎樣拐到這個正題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個多月,終於有了親近一些的機會。
秦珣目光幽幽,有點費解,隻是一頓飯而已啊。
回到章華宮,秦珩請三皇兄上座,吩咐廚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則先陪三皇兄喝茶閑坐。
秦珣不開口,秦珩也不好幹坐著,就主動找了話題:“下個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說,我準備些什麽好?”
正在飲茶的秦珣脫口而出:“你往年都準備什麽?按往年來就是了。”
秦珩微微歎一口氣:“今年同往年不一樣的,父皇不是說大辦麽?還允了皇叔回來。我總不好再寫千壽圖。”
聽到千壽圖,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後千秋節,老四呈了千壽圖上去。一千個壽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隻有老實人才能想到這笨法子。
秦珩臉色微微一變,還會派宮女嗎?若是真派宮女近身教導,她的秘密哪裏還瞞得住?她低聲道:“我,我懂了,皇兄不必再細講。那,皇兄將來會要宮女嗎?”
她水眸晶燦,神情焦灼。教導人事的宮女,是不是避無可避,推拒不得?
“嗯?”秦珣微怔,四弟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秦珩思考著措辭,結結巴巴:“看懂了就好,沒必要再和宮女……這種事情,還是和心儀之人……比較好……”
她心裏忐忑,不知道將來用這個理由能不能婉拒掉教導人事的宮女。
秦珣眼眸半闔:“嗯?是麽?”他父皇的妃嬪有數十個,沒名分的女人也有不少。可不見得這些女子都是他心儀之人。
“是這樣。”秦珩認真點頭,似說服兄長,又似說服自己。
秦珣沉默,母妃蒼白美麗的麵容倏忽浮現在眼前。母妃還活著的時候,不止一次跟他講過她與父皇的初遇。
年輕英俊的太子看上了文英殿看守古籍的宮女。一夕歡愉,便撩開手去。
父皇後宮妃嬪眾多,若非有了三皇子,他不會想起文英殿裏的那個蒼白羸弱的女人;而母妃,她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他的情緒忽然低落,對新鮮生動的歡喜佛也沒了多大興趣。
秦珩小心翼翼看著皇兄,見其神色冷峻端肅,眸中幽暗難明,她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說法是不是不對。
“皇兄……”
“方才你說你看懂了是不是?”秦珣輕聲問道。
“啊?嗯,是的,看懂了。”秦珩忙點頭。
“既是看懂了……”秦珣又一看靜止的男女摟抱的歡喜佛,輕歎一聲,“那就出去吧。”說完轉身離去。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時猜不出方才皇兄想到了什麽,怎麽突然就好像不大開心了。但她素來是聽話老實的好弟弟,見兄長離去,自是乖乖緊跟其後。
馮公公在外頭,正捏了蘭花指教訓小太監,一抬頭赫然看見一前一後麵無表情走出來的兩個殿下。他愣了愣,臉上瞬間堆滿了笑:“殿下不看了?”
秦珣輕輕“嗯”了一聲。
“那,可懂了?”馮公公眨了眨眼,曖昧一笑。
馮公公此次奉命教導皇子男女之事,準備非常充足。除卻歡喜佛還有一套精美的春宮。可惜那畫冊,他先前塞給了太子殿下,不好貿然要回來。
聽到他問“可看懂了?”秦珩不免想起方才在宮室中的場景,登時臉頰鮮紅,偏又要做出一副茫然呆滯的樣子。
秦珣現下情緒不佳,對此興致缺缺,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厭煩。他擺了擺手:“勞公公費心,自是懂了。我與四弟先行回宮。公公也回去歇著吧。”
三殿下是龍子鳳孫,雖然不受寵,可他如今在兵部做事,威儀有度,氣質冷峻。他既然這麽說了,馮公公就打一個哈哈,不再強留:“兩位殿下慢走。”
秦珣略一頷首,扯了扯弟弟,大步離去。
“皇兄,你不高興了?”秦珩緊跟其後,呆呆地問。她急於驅走腦海裏那令rén miàn紅耳赤的畫麵,索性主動開口轉移注意力。——當然,她看皇兄神色,很確定自己沒有猜錯。
秦珣腳步微頓,看看一臉擔憂的弟弟,他心中一暖,麵色稍緩:“那倒沒有。”他輕拍弟弟的腦袋。這小子雖然呆氣,但是卻能精準地察覺出他的情緒變化。
母妃過世後,真正關心自己的,隻有這個家夥了吧?
他雙目微斂,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我隻是,想起了一些舊事。”再行走時,他有意放緩了腳步,保證四弟能輕鬆跟上。
秦珩回章華宮後,於無人處同掬月講起此事。具體細節她沒有講,隻含糊提了馮公公帶他們去看歡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