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言是大約半年前住進陳沉客棧的一個外表很斯文的男人，之所以記得時間，是因為去年的冬天很冷，而顧南言卻一直穿著短袖。

    他是陳沉開客棧以來第一個起得比她還早的人，每個早晨陳沉拿著書去到庭院的時候都會發現，屬於自己的搖椅，坐著同樣拿著書的顧南言。但是多數時候，他不是在看書，而是抬頭望著天發呆。

    但是當他見到陳沉的時候，他就會起身，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把位置還給陳沉。

    陳沉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很深，臉色很蒼白，再聯想到他的早起，推測到他的睡眠可能不好，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給了他一瓶安眠藥。現在想起來，陳沉也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

    顧南言接過她的瓶子，看了一下瓶身，半開玩笑的說，“我可不想自殺啊，為什麽給我安眠藥？”

    “我猜你失眠。”

    “那謝謝了。”顧南言隨手將藥瓶放進褲子的口袋裏，雖然他嘴說著謝謝，但陳沉的第六感告訴自己他好像並不可能會吃這個藥。

    “你也經常失眠吧？”顧南言看著陳沉，手在口袋裏把玩著瓶子，“不然不可能有這麽多安眠藥。”

    “現在很少了。”陳沉解釋，“我想我可能不需要了。”

    “我不太習慣依靠藥物。”顧南言苦笑道，“等到哪天自己累了，肯定能入睡的。”

    “你現在還不夠累嗎？”

    “也許吧。”

    “你隻穿短袖不會冷嗎？”陳沉是個怕冷的人，冬天的時候總是會將自己裹成一個粽子。

    “冷啊，但是我需要保持清醒。”

    這是陳沉與顧南言為數不多的一次對話。

    陳沉總是很難見到顧南言，一開始她以為顧南言不喜歡外出，直到某個早，她碰到了買醉回來的顧南言。

    與他平日裏斯文的樣子不一樣，喝醉了的顧南言不停地自言自語，又或者叫做鬼哭狼嚎，反正說幾句話還傻笑幾聲。他一隻手抱著幾個空的啤酒瓶，另一隻手握拳湊到嘴邊做麥狀，濃濃的酒味從他踏進客棧門的那一刻就充斥了整個院子。

    陳沉將他扶到了椅子，顧南言半睜著眼睛，手搖搖晃晃地遞給陳沉一個啤酒瓶，“謝謝你啊，來，請你喝酒，一瓶夠不，夠不夠啊。”陳沉沒有接瓶子，顧南言就像個被拒絕的孩子一樣噘著嘴。他不死心地想再拿一瓶“酒”，但是他沒有抓穩，幾個玻璃瓶子全部掉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啊，我想，我想再給你拿一瓶的，現在，都掉地啦，酒都灑出來了，沒得喝咯。你，你想喝，都沒有得喝了。哈哈，哈。真可惜。”

    陳沉看著顧南言，不知道做點什麽好。

    她不知道顧南言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喝那麽多酒。

    顧南言自顧自講了很久的話後終於消停下來，他癱坐在搖椅，眼睛望向天空，突然叫出了某個名字，具體的陳沉也沒聽清楚，隻知道名字後麵緊跟著一句“我好想你”。

    深夜買醉的人都有故事。

    陳沉去到廚房，倒了一大杯昨天煮的茶水，在這個5度的早晨，從顧南言的頭頂淋了下去。她不敢保證顧南言會醒來，但是至少酒味沒有那麽重了。

    “啊，下雨了，曉雅，下雨了，我沒有傘，你快跑啊，你快跑回家。別管我了，你不能淋雨的。”被冷水淋濕的顧南言抱著頭，樣子很驚慌，這次陳沉聽清楚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曉雅，應該是女主角的名字吧。

    顧南言終於好像清醒了，但是他哭了。

    “陳沉，很想一個人的時候怎麽辦。”顧南言沒有看陳沉，他一直望著天，望著灰蒙蒙的天。

    “我給過你安眠藥的，吃完睡一覺就好。”顧南言的臉都是淚水，他的五官痛苦地擰在一起，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大聲哭吧，我不會笑你的。”

    顧南言終究還是沒有哭出聲來，當然他的眼淚也沒有停止過的流，陳沉懷疑那是他喝進去的酒，或者等他的眼淚流完了，他就醒了。

    “我好沒用，陳沉你知道嗎，我把我最愛的女人讓給了別人。我的曉雅，不，現在她不是我的了，她是別人的了。但是我好想知道，她過得怎麽樣，她會想我嗎？”

    “可是我沒有辦法啊，我沒有錢，我想曉雅活下去，但是我沒有錢，那個男人有。他也很愛曉雅，他會給她幸福的。隻要曉雅幸福，就好了。可是為什麽，我真的好想她。”

    陳沉沉默，果然是愛情。

    她看了顧南言許久，轉身樓。拉開床邊櫃子的抽屜，裏麵有幾瓶安眠藥。她連續晃了幾個瓶子才找到一個不是空的瓶子，倒了兩粒藥在手裏之後，陳沉下了樓。

    顧南言，你需要睡一覺了。

    陳沉知道失眠的痛苦，也知道顧南言的痛苦。但是被塵封那麽久的往事，陳沉不想再提起。她不想再失眠，她不想再頭痛，所以，隻要不去想就行。

    思考會讓她的掙紮，無法停止地騷動。

    就假裝一切都已經過去。

    能騙自己多久，就多久吧。

    顧南言在搖椅睡了一天一夜，這導致陳沉一整天都沒有看書。她學著顧南言，在屋頂望了一整天的天。不巧的是，這一整天的天空都是灰色的，陳沉感覺自己的心情都快要變成相同的顏色。

    第二天陳沉起來的時候，顧南言還躺在搖椅，他的眼睛是睜開的，嘴邊長出了青色的胡渣，讓他看去憔悴了很多。

    “謝謝你。”

    陳沉“嗯”了一聲。

    “我的前女友叫曉雅，她有心髒病，需要做手術，而我沒有錢。”

    “哦。”

    “但是她有一個青梅竹馬，那個男人很有錢，也很愛曉雅吧，所以即使我們談了五年的戀愛，那個人也從來沒有放棄過等待。我以為我們能一輩子在一起的，直到曉雅開始很頻繁地發病。醫生說，她的心髒病隨著年齡的增大，越來越嚴重了，必須做一個大的手術。”

    “可是我沒有錢，曉雅也沒有錢。”

    “我想我活了那麽久，最大的挫敗就是我沒有能力去救自己心愛的女人吧。我是孤兒院長大的，也沒什麽朋友，關鍵時刻想找個人借錢都難。我以前認為錢夠交房租夠吃就行，但是當知道做個手術需要五十萬的時候，我真的慌了。我第一次嫌棄自己的工作。你說月入五千的我，要怎麽去湊夠這筆錢。”

    “我找了同學朋友，一說到借錢個個都玩消失，你看，我做人真失敗。我想過去銀行貸款，但是做手術的錢還遠遠不夠。然後那個人就來找我了，他說手術的錢不用操心，他有。但是他叫我離開曉雅，他說我根本給不了她幸福，因為我連最基本的保證她能活著的能力都沒有。你知道我聽了他的話之後有多生氣嗎，我一拳一拳地往他身揍，直到他的臉都是血，直到他的衣服都是我的鞋印，但他卻沒有還手。我覺得他好卑鄙，但是我又何嚐不是呢，他說的都是實話，我照顧不好曉雅，卻不肯放她走。”

    “然後我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其實也沒辦法證明，因為我就是沒用啊，我就是沒能力，根本證明不了。那一段時間，我為了錢的事情煩得都長了白頭發了。可是生活從來就不會因為你過得很艱難而憐憫你。”

    “最後，我居然隻能同意了那個男人的要求。我說我可以走，但是你必須要好好愛他。那個男人就哭了，他說他等她十幾年了，能不愛嗎。”

    “你知道嗎，那一瞬間，我真的好想說，你成全我們吧，你把錢借我，不要帶走曉雅。但是，我怎麽可以這麽自私。”

    “我真的，從來沒想過，我會向錢低頭的。但是我見過曉雅發病的樣子，她的臉好蒼白，她好痛苦，而我卻沒有辦法，我除了陪著她什麽都做不了，而那個男人可以給她治病。他很有錢，他說可以為曉雅找一家條件好的醫院。”

    “那時的我，除了成全，找不到第二種愛她的方式了。”

    顧南言說完，自嘲地笑了笑，表情輕鬆得好像在敘述與他無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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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沉終於知道顧南言為什麽會失眠了，要一個大男人，在麵對無法救自己心愛的人這個殘的現實麵前，承認自己沒用，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悲劇的是，他還將自己最愛的女人讓給別人，不是因為自己不愛了，而是因為沒有錢。

    可能很多人會認為物質不重要，但是我們的生命，的確是靠物質維持的。愛情可以給人帶來快樂，但是物質卻可以決定人的生死。或許會有人說為了愛情不怕死，但是真正愛你的人，怎麽會舍得讓你死。

    陳沉不知道怎麽安慰人，在小鎮的這些時日，她好像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言語很少，也是因為不想思考。

    或許直接避免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停止大腦的運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