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 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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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閣老家,王茹的喪事如期舉辦。

    白孝如雪,冥錢飛揚,將閣老府門口通往王家祖墳的街道染出好幾裏的白。

    王振山遠在異地任上做官,估計這會兒喪訊都還沒送到手中。

    看著王茹出殯的是八十歲的王閣老。

    王閣老須發皆白,腳步蹣跚,手中一根棗木拐杖一下一下敲過炎夏的地麵,圍觀的人群都盯著這位年事高邁的老者,試圖看出他內心的悲苦絕望,可他始終不用仆從攙扶,堅持親自一步一步地走,親眼看著孫兒的棺木被抬往祖墳。

    “真是鐵打的身子啊——八十歲了還能親自送孫子入土!”

    “白發人送黑發人上路,真是人間最悲慘不過的事情——”

    “看王閣老這身子骨兒,隻怕也是硬撐著,等送走孫子,他自己肯定也不行了。”

    ……

    沿途百姓們在嘰嘰喳喳的議論不休。

    王閣老堅持送出二裏地,出了京都主街道,麵前便是通往山裏的小道。

    王閣老停住腳步,遙遙望著高山,“茹兒,走好——爺爺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你等著,爺爺不會讓你地下寂寞。”

    喃喃念叨完畢,他扭過頭來,身後跪下四個一路跟隨相伴的仆人,老仆從上來相勸:“老爺,請上轎吧,您這身子骨不能再走了。”

    王閣老把手伸給下人,“是啊,老頭子這把老朽不堪的身子骨,實在是無法再走回去了——”

    起風了。

    在低處還是輕輕微風,等盤旋升高,到了左相府內高樓頂層,變成了大風,風力強勁,呼呼作響,高樓簷角懸掛的鐵風鈴隨風打轉,發出清脆的錚鳴。

    錚鳴入耳,像有人拿著鐵器在聲聲敲打風鈴。

    簷角下,勁風裏,一身縞素的女子在彈琴。

    琴聲如泣如訴,如夢如幻。

    彈琴的女子目光遠望,遠遠看到出殯隊伍浩浩蕩蕩走出閣老府,向著遠處而去。

    遠了,遠了,漸去漸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回想四月之前,春風拂柳,長亭高台之上,她用琴聲挽留,截住了趕赴西南戰線的王茹。

    她為報恩,報尹左相把自己從青樓贖身救出的恩義。

    他為兌現諾言,兌現他們曾經偶然相遇便互生情愫,發誓從此非卿不娶非郎不嫁的盟約。

    早知道這樣隻能害他深陷不義,甚至搭上性命,她寧可不報恩,寧可不做和他廝守終身的好夢。

    那隻是夢啊,虛無縹緲,她這樣的苦命女子,就不敢奢望,就不該奢望。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想那王茹,此刻已經躺在棺木當中,隻等揚土下葬,長亭高台那一別,此生便是永訣。

    “王朗,世間男兒雖多,真情難求,此生與君相遇,是柔兒幸運——王朗,走好,柔兒不會獨自偷生,這就隨你而去——”隨著吟唱,指下琴弦赫然繃直。

    “錚——”斷了一根。

    “錚——”再斷一根。

    “相爺,要不要喊她下來,風這麽大,琴聲淒苦如此,怎麽聽著有種不祥之感啊——”

    高樓下,尹左相和幾個幕僚靜靜站立。

    一個幕僚輕聲提醒。

    “不——”尹左相搖頭,“此女雖然是我親手救出苦海,但心性強硬賽過男子,這件事要她自己醒悟才行,外力幹擾,反倒壞事。”

    樓上琴聲艱澀,連著又斷了幾根琴弦。

    “嘩啦——”整個古琴從樓頂摔了下來,桐木所製的古琴,在風裏便身子分裂四散,等撞落地上,頓時粉身碎骨,化作碎片。

    “她居然把琴砸了——這可是相爺遍訪全國才尋得的好琴啊——”

    幕僚的驚歎還沒落地,遠處一個掃地的小廝忽然驚叫:“呀,有人跳樓——”

    眾人抬頭,隻見一片白色在風裏飛揚,從高樓上慢慢墜地。

    風中一個虛渺的聲音在飛揚:“王朗——你不負我,我便不負你——生不能相守,死,用這一縷香魂去追隨王朗——此後我們便天涯海角再不分離——”

    消息在風中傳送。

    王閣老的轎子外,街頭百姓在傳說,一個女子為了王茹跳樓而死。

    “人生在世,有此紅顏真情相待,死也值了。”街頭有男子讚歎。

    轎子內,王閣老靜默而坐。

    “老爺,馬上到家了——”老仆提醒。

    簾子掀起,露出王閣老的臉,“不回家,去大內,我要見皇帝。”

    轎子顫抖,旁邊老仆犯愁:“老爺您身子骨要緊,累了一天也該回去吃喝一點,好好歇歇。有什麽要緊事,等緩過這陣再見不遲啊——”

    “不,這就去內廷。”王閣老的聲音冷如生鐵,堅如磐石。

    老仆搖頭,“既然老爺心意已決,走吧——”

    轎子掉頭,搖搖晃晃趕向皇宮大內。

    朝堂上,七日一次的大朝議還沒散。

    “王閣老求見?不見——你告訴他,朕說了,叫他回去好好歇著,過些日子再來見朕。”正禧皇帝擺手。

    階下文武百官麵麵相覷,偷偷交換眼神,王閣老此時求見,什麽用意?

    通報的廷衛快速退出。

    可他很快就又跪了進來,“陛下,王閣老不聽勸,他堅持要來——”

    果然他身後一個身影顫巍巍踏進門來,棗木拐杖一下一下敲在青磚地上,老邁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挨近,嘩啦,他丟開拐杖,身軀倒地,跪了下去:“陛下,老臣鬥膽,必須今日麵見聖上。”

    “王閣老,你、你你……快請起,劉長歡快給閣老看座,先皇時候就立下規矩,八十歲以上重臣覲見不必跪拜——”

    王閣老甩開了內侍攙扶的手,堅持跪著,磕頭,“陛下,老臣是來請罪的。請容老臣把話說完,陛下再治老臣的罪不遲。”

    正禧皇帝似乎已經猜中王閣老要說什麽,他有些心虛一般四處掃視一圈,眾臣中不見尹左相和袁淩雲。

    袁右相病中休假,數月不能上朝。

    尹左相今天也告假了。

    “陛下,老臣教育子孫無方,不成器的孫子王茹,擔任欽差大臣前往西南前線調查白峰一事真相——”

    正禧打斷了他:“王茹不負重托,千裏趕赴戰線,就連途中重病也沒有告假返回,而是堅持調查得出真相,這才返程複命。他的差事辦得很好,朕正想褒獎與他。隻可惜天不假年,王愛卿一回京就英年早逝,真是可惜至極啊——”

    滿朝官員靜悄悄看著眼前這一幕。

    王閣老顫悠悠站了起來,雙手扶著膝蓋,“陛下不知實情,我那大逆不道的孫子王茹他帶回來的不是真相,他欺騙了陛下和滿朝文武,他受奸人挑唆,與奸佞小人淪為一流,所以他違背本性,做了天理不容的事。

    陛下請想,秦簡帶走西南大營大半兵力趕赴前線去抵禦摩羅大軍,出征半年不見任何戰功,不要說驅逐摩羅進犯,就連據守的城池也一個接一個丟失。為什麽忽然之間,戰局就有了扭轉?去年時候那一場小勝,到今春一場大火燒了摩羅大營全部糧草,又挑了摩羅帥旗,還差點在大軍陣中射殺摩羅主帥。

    難道陛下真覺得這些都是秦簡的功勞?那秦簡又真有立下如此戰功的本領?”

    王閣老深呼吸,抹一把眼中老淚,繼續慷慨陳詞:“這件件樁樁,都是白老將軍,東涼國開國大帥,白峰帶人做出來的。放眼當下東涼全國,除了白峰,還有誰人,有此等魄力膽量謀劃、做定這樣的大事?!非白峰莫屬呀陛下!”

    “王閣老——”正禧再次打斷,口氣冷硬,麵色陰沉,“朕敬重閣老一生為國,勞心勞力,鞠躬盡瘁,才準許你可以隨時上朝參與國事。閣老別忘了恪守為人臣的本分,言語之間忘了身份和場合——”

    這話太重,分明是在封口。

    可王閣老咳嗽一聲,毅然站直,目光如炬看著高處的天子,“老臣是老了,可不糊塗。陛下寵信奸臣,遠離忠良,老臣一直隱忍不敢進言,可今日的事牽扯我家,我那不成器的孫子自己糊塗不假,可也是受了奸人算計蠱惑,這才犯下大錯。如今不肖子孫王茹已經以死謝罪,老臣羞愧,無顏繼續麵對陛下,也無顏麵對我東涼國黎民蒼生——”

    “廷衛,扶王閣老下去吧,他這是老糊塗了,需要好好靜養——以後無詔就不要讓王閣老輕易到朝堂上來。”

    立時便有兩個帶刀廷衛應聲入殿。

    “陛下——老臣還有最後一句話——不說出來隻怕這輩子都沒機會說了——”王閣老扯長脖子大叫。

    “朝堂之上,不許喧嘩!”劉長歡趕緊製止。

    王閣老忽然踏進兩步,雙目大瞪,大喊:“白峰冤枉——白峰是跟著一世皇一起創立東涼基業的功臣,他忠心赤膽,就算天下人都有反心,臣也敢說白峰他不會,他斷斷不會啊——陛下你不能讓這樣的社稷肱股寒心呐——”

    “王閣老——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拉下去——”正禧拍案而立。

    “陛下,老臣以血相諫,隻為東涼,隻為您的社稷江山呐——”隨著語聲飛揚,王閣老向前衝了出去,怦然巨響,一頭撞上了右側的擎天玉柱。

    鮮血噴湧,王閣老緩緩倒地,身子軟在地上。

    就這樣死了。

    “王閣老——”正禧喊著撲上,可是已經遲了,王閣老頭破血流,七竅流血,早已氣絕死亡。

    朝堂上一片唏噓。

    緊接著,是死一般的沉靜。

    許久,正禧抬頭,“傳,王閣老年事已高,為孫兒王茹驟死傷心過度,猝死朝堂——朕心甚痛,要加倍撫慰,追封王閣老,以國公禮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