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 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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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侍前腳捧著聖旨去王閣老家宣讀追封和厚葬王閣老的旨意,後麵正禧皇帝大發雷霆,雙手擼過,案幾上文房四寶和茶盞劈裏啪啦亂飛。

    嚇得伺候的小內侍們呼啦啦跪了半地。

    劉長歡帶頭跪在前麵,戰戰兢兢磕頭,“陛下,陛下息怒啊——莫要氣壞龍體啊——”

    正禧下頷上一束小胡子吹起來老高,“王閣老,好你個王閣老啊,你倒是一頭撞死便一了百了,可你將朕推到了什麽樣的位置你知道嗎?你個死老頭子算計得好啊,你親手毒死孫子,又自己觸柱而亡。你倒是全了自己一世清名,可你讓朕在群臣和世人麵前如何自處——叫朕如何堵這天下悠悠之口?你陷朕與不仁不義之境地!”

    劉長歡的公鴨嗓子像個女人哭勸:“陛下為一個死了的臣子這樣動氣不值當,不值當啊——他都已經死了,就是給了什麽封賞也都沒用了,也就隻是個表麵上的虛名罷了,陛下英名怎麽會因為一個不懂事的老臣子而受損呢——陛下還是我們東涼國的明君。東涼國萬萬百姓還是擁戴您的呐——”

    正禧氣極而笑,“朕是明君?老臣當堂觸柱而亡,傳出去外頭那些口舌不知道正怎麽議論貶損朕呢,說朕不能容人?朕糊塗?還是說朕就是一個昏聵無能的皇帝?!”

    劉長歡磕頭,聲音拖得更長:“怎麽會呢,世人都是長著眼睛的,他們可不會睜著眼睛說瞎話,陛下天縱英明,雄才大略,自您登基後,勵精圖治,減免賦稅,體察民情,心係百姓,治理貪腐,我東涼國出現了人人幸福安康,家家安居樂業,為官清正廉明的大好局麵——如今朝野無人不在稱頌您的恩德呐!”

    正禧皇帝定定看著。

    他知道這是在拍馬屁。

    內侍最擅長的就是拍馬屁。

    可為什麽他心裏還是樂滋滋的,挺喜歡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般的馬屁。

    他不氣,反倒笑了,“行了行了,朕沒有你說的那麽好,這點自知之明朕還是有的。不過,好歹朕也算個勤政愛民的皇帝吧,朕也不沉溺後宮女色,更不好大喜功,到處大興土木興建亭台樓宇。唉,不過王閣老這事兒確實叫人想起來就窩火,這老家夥竟然給朕玩了這一手,真是叫朕猝不及防啊——”

    劉長歡眼前顯出大殿內王閣老觸柱而死的一幕,那血啊,烏黑烏黑的,潑了半地,想起了就叫人發暈,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劉長歡不敢多說什麽,默默撿拾地上的筆墨。

    一個內侍通報:“陛下,右相府遞了折子進來。”

    劉長歡身子一震,跟隨皇帝久了,就算不能置喙朝政,但耳濡目染,他早就磨練出了很敏銳的政治嗅覺。

    果然,陛下眉頭一皺,“右相?他不是一直病著嗎,怎麽病中又能寫折子了?是不是放心不下朕的朝政,也要來指手畫腳?”

    內侍跪著遞上玉盤中的折子。

    皇帝展開看。

    劉長歡心裏默默進行著揣摩。

    袁淩雲自從去年病倒後,便再也沒能徹底好起來,進入新的一年,不見好轉,算是長久纏綿病榻了。

    皇帝正當盛年,理政有方,手腕強硬,善於駕馭人臣,所以東涼國右相長期臥病不能參政理政,也不妨事,朝政照樣運轉。

    沒想到袁淩雲今天忽然上個奏折來。

    事情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因為正禧皇帝和劉長歡都猜到了一個原因,那就是袁淩雲的這個折子是有所為,為的是王閣老,更是白峰。

    “不愧是父皇時代一起創立基業的老臣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心意相通,盤根錯節地牽連著,這份情感,就算朕如今做得多好,也及不上一二……”正禧皇帝掃一眼手裏的折子,一字一頓說道。

    劉長歡心裏一抽一抽地緊張,因為他最清楚皇帝的脾性,陛下越是表麵冷靜,那麽內心裏的怒火越是旺盛。

    東涼國如今的大好江山是一世皇打下的,而坐享其成從祖先手裏繼承基業的二世皇正禧皇帝,在先皇留下的老臣們麵前,總是有那麽幾分吃人家嘴短的尷尬,因為這些幸存的老臣們陪著他家老頭子灑熱血流汗水打江山的時候,他自己還在娘胎裏轉筋,所以他在這幫老臣們麵前總有種無法挺直腰杆的感覺。

    正禧堅持看完了奏折,“老匹夫!”他大喊,把奏折拍在案幾上。

    內侍們全部嚇得顫抖。

    “這是要做什麽?給朕擺功?還是向朕示威?還是在提醒朕,這東涼的江山,沒他白峰就不會安泰如今日?”

    劉長歡聽出來了,袁淩雲果然在為王閣老和白峰鳴不平了。

    “一幫老家夥!”劉長歡在心裏狠狠地罵,“有事沒事就變著法子來欺負陛下,難道陛下還不是一個好皇帝,你們究竟要把陛下逼到什麽地步才甘心啊?”

    “來人呀,擬旨——右相國袁淩雲,年邁體弱,久病臥床,無法上朝達半年之久,長此下去,貽誤朝政,朕心深憂,特免去袁淩雲右相國之職……”

    劉長歡趕緊打斷:“陛下,不妥啊,罷免右相國一職得交廷議商榷,不可陛下獨自做主,萬一朝野非議,對陛下不利啊——”

    “朕是天子!是東涼國第一無二的天子!”正禧大張嘴巴,卻軟綿綿喊出這麽一句話。

    身子也落葉一樣輕飄飄跌在龍椅上。

    “其實,袁淩雲的用意朕豈能不明白呢,王閣老的心朕更是明白,白峰冤枉,白峰對我東涼國忠心耿耿戰功赫赫,就算到了如今,摩羅國那一場燒掉糧草的大火也是他燒起來的,什麽山賊、流寇,那都是秦簡在糊弄朕,朕心裏明鏡一樣地清亮,可朕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啊——憑什麽他們要這麽對朕?動輒端出功臣的架子,他們是跟著父皇一起出生入死過,是立下過功勞,可他們也不能不時刻謹記自己的臣子身份!朕為君,他們是人臣,這道門檻他們不應該僭越!可他們就是要一次次挑戰朕的底線,白峰這些年名義上隱居鄉野,其實暗中從未斷了和舊日部下僚屬的聯絡來往,這些朕都認了;可國家到了用人之際,他竟然屢請不出,還跟朕玩起躲貓貓的遊戲來,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沒有派大軍將他困死消滅在大界山中,難道朕還沒有做到仁至義盡?”

    劉長歡連連點頭;“陛下仁慈,才讓這些人越來越蹬著鼻子上臉了。”

    “你說的太對了——朕就是太縱著這幫老家夥了!”隨著話音,正禧將奏折丟到劉長歡臉上來。

    劉長歡雙手接住,打開看。

    早在一世皇手裏就定下規矩,內侍不得幹政,後宮不得幹政。

    據說那時候一世皇勤儉,根本不會讓內侍瞧奏折。

    正禧皇帝隨性,有時候忽然就會命令某個內侍幫他念奏折,這已經是大內人人皆知的事。

    不過正禧強硬,並沒有哪個內侍敢由此而滋長幹政的奢望。

    劉長歡緩緩念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臣自知去歲無多,故字字句句,皆為心血研磨,掏自肺腑。白峰之事,如魚刺卡在陛下喉中幾十年,臣知道陛下想拔除之而後快——然老臣請陛下多思,世人眼中誰為忠良,誰為奸佞,一清二楚,唯有陛下不願正視眼前,坐視尹左相把持朝政,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無惡不作……”

    “停——”皇帝忽然揮手。

    劉長歡趕緊刹車。

    “老匹夫——”皇帝狠狠地罵。

    劉長歡愣愣,他是在罵說實話的袁淩雲,還是東涼國人人都知的奸臣尹左相?

    “動不動拿死來威脅朕!好啊,你們一個個七老八十的,如今也活夠了,眼看著就要入土了,卻拿死來跟朕叫板!實在是可惡!可惡至極!”皇帝像瘋了一樣在地上跺腳。

    劉長歡覺得這位皇帝老子的心事真是越來越不好琢磨了,嚇得趕緊合上奏折不敢多言。

    其實袁淩雲說的都是實話,這些年陛下就是太倚重尹左相了,明知道他就是個貪財好色又喜歡弄權的奸臣,可陛下偏偏喜歡他,喜歡的原因劉長歡也早摸清楚了,就是尹左相能拍馬。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尹左相起馬屁來這是讓你舒服得隻想哼哼,尹左相總是順著陛下,很少在朝堂上跟陛下頂著來——相比之下,白峰、袁淩雲、王閣老等一幫自詡為忠臣直臣清流言官的老家夥們就傻多了,一個個的在陛下麵前板著老臉,動不動像老子跟自己家小孫子說話一樣的口氣試圖說教,他們就是傻,他們以為這樣就是忠臣,就是為國為民,他們忘了陛下是陛下,是萬人之上,是天之驕子,是真龍天子,隻能順著他的胡須慢慢摸,決不能逆著龍鱗來事——

    皇帝還在喋喋不休:“右相是什麽用意?警告朕不可忘了老臣的舊日功勳?可是他怎麽就看不到這些老臣舊將如今的所作所為,仗著有功處處要挾朕,打朕的臉——怎麽地,剛死了一個王閣老,又來一個袁淩雲冒死進諫,都是先皇的老臣,難道是要成心讓世人看到朕在苛待先皇遺留的有功老臣?”

    唉唉,聽著這些劉長歡真是頭疼,他不喜歡琢磨那些千頭萬緒的國事家事,他隻要陛下好好的,他就安心。可這些人攪和得陛下根本就不能安心啊。

    “傳朕諭旨,即刻起太醫院再不許派太醫去右相府為袁淩雲症病開藥,老匹夫想死,朕就成全你!不要一邊享受著朕賜予的一切,一邊抱著昔日的功勞簿跟朕論什麽君臣之理家國大義!”

    劉長歡心裏突突,陛下又衝動了。

    他還沒來得及婉言阻攔,殿外值守官報信:“陛下,右相府來信,右相國病逝。”

    正禧的罵聲戛然而止。

    剛站起來的劉長歡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有一種天塌了下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