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 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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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天之內,前後兩名重臣去世,消息傳開,東涼舉國上下震驚。

    據說正禧皇帝把自己關在靜齋內一天一夜不見人,第二天才走出來,帶人親自依次去右相府和王閣老家祭奠。

    長街上的老百姓生計照舊,隻是那引車賣漿、擺攤設點的凡俗小人們,一邊忙著討生活,一邊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幾乎人人都在搖著頭感歎惋惜,還有人抹著眼淚哭呢,都說袁右相是忠臣,王閣老也是為國為民的好人,雖然那些大官距離普通百姓的生活是那麽遙遠,他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兩位大人,但口耳相傳,人人便都知道朝廷裏去世的是兩位清官。

    “為什麽獨獨死清官呢?那些欺壓百姓,魚肉鄉民的貪官汙吏,比如那姓尹的左相國,他為什麽不早死呢?”街頭一個賣葫蘆串的小男孩,聽多了大家的議論,也依稀明白了死了的讓人扼腕歎息,不死的卻大家都在盼著死,他一邊幫著爺爺收銅錢,一邊仰起頭好奇地問爺爺。

    爺爺搖頭:“老天爺瞎眼了唄,還能是為什麽!”

    旁邊賣瓜的大叔手中切刀哢嚓哢嚓切著瓜,“老天爺就是瞎眼了,好人沒好報,一個接一個地死了,倒是那奸臣壞人,都活得旺旺的,留著繼續禍害我們!”

    “聽說王閣老是撞了柱子死的,頭撞破了,血噴了滿地,連皇帝老子的玉石板凳都噴紅了。”街口買煎餅果子的王大娘擦著油膩膩的老手,低頭問腳邊騎在一個木板凳上霍霍磨剪刀的老李頭。

    “錯啦錯啦,婦道人家你就不懂了吧,皇帝老子會像你們一樣坐板凳?人家坐的那叫龍椅!”老李頭擦一把額頭汗水,笑嗬嗬嘲弄。

    王大娘絲毫不生氣,刺啦,將一個餅子從鍋子裏鏟出來,“俺一個婦道人家,自然不知道什麽龍椅呀蛇椅的,俺隻知道自打那右相爺病了之後,左相國的人越發囂張起來了,就連街口那張屠夫,據說是他三姨娘的四妹夫的八姑爺的九叔父,從前見了我老婆子好歹還有個笑臉,吃了煎餅果子也掏錢,現在呢,抖起來了,動不動欠賬,欠了賬又不還,我一個孤寡老婆子哪裏敢跟他討賬去——”

    身邊好多人都點頭稱是,現在最得意的,確實是那尹左相的人,不管沾親的,帶故的,七拉八扯拐彎抹角能搭上關係的,都活得滋潤著呢!

    “唉,照這麽下去,我們東涼國隻怕要完了——奸臣當道,皇帝好壞不分,隻有我們這些平民百姓要災難了——”老李頭歎息。

    長街上,一個富家翁模樣的中年男子,在一個白麵無須的老漢陪同下,從街頭緩緩走過。

    聽到這話富家翁回頭,駐足,看了看,向王大娘的小攤兒走來。

    “又惹禍了——你這張破嘴呀——”王大娘低聲製止。

    老李頭耿直了脖子,“我怕什麽怕?我老家夥會活了七十多歲了,還在長街上磨剪刀換幾個活命錢,我早就活夠了,真要叫尹左相的狗腿子聽到了來抓我,我就高高興興跟著他們去牢房裏吃幾天不要錢的牢飯去!”

    “嘴硬什麽啊你——真關進去了,我可不去看你!”王大娘嘴裏勸這倔老頭子,嚇得兩個手在微微顫抖。

    富家翁站住不走,看著眼前的人,“這煎餅果子好香啊——朕,哦,真想吃啊——來兩個吧。”

    旁邊白臉老漢趕緊來攔,“陛——畢、畢爺,您還是別吃了,咱家裏吃去,這外頭風吹日曬的,多不幹淨呐!”

    王大娘是火爆脾氣,剛才還為老李頭擔心,可一聽有人質疑她小攤的衛生,頓時急眼了,“不吃拉倒,你憑什麽說我的煎餅果子不幹淨?我天天在這兒賣,打從我們東涼國一世皇手裏就開始了,賣了好幾十年了,也沒哪個不長眼的說我這果子吃壞了誰的肚子!”說著咣一聲將一個熱餅子鏟出來,唰唰裹上配好的菜蔬。胡蘿卜絲兒鮮豔,蔬菜葉碧綠,看得富家翁直流口水。“就這個,朕……真香,我要了——”

    說著雙手接過去,也不顧還燙熱燙熱的,嘴裏噗噗吹著,大口吃起來。

    氣得白臉老漢臉色都變了,卻不敢吭聲。

    王大娘故意氣他,麻利地再攤一張餅子出來,這回卷的是炒雞蛋,熱騰騰遞給富家翁。

    富家翁接過大口大口吃。

    兩張餅子吃進肚子,富家翁舔舔嘴唇,伸手摸衣兜,要給王大娘掏錢。

    身上沒錢。

    他看白臉老漢,老漢摸完全身,臉色白了,給富家翁擠眼,示意他自己也沒帶一分錢。

    “要不賒賬吧,等我們回去就著人把錢給送過來,請這位大娘相信我們,我們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不會昧了你這幾個銅錢的。”富家翁手足無措,隻能給王大娘求情。

    王大娘瞅著這主仆兩個笑了,“算了算了,忘帶了就忘帶了,這錢我老婆子不要了,不就是兩張餅嘛,算我老婆子請你們的。”說著麻利地拾掇攤子。

    白臉老漢趕緊給富家翁使眼色,叫他快走。

    偏偏這富家翁不走了,仔細打量這附近的各色人等,目光最後在老李頭身上停下,“老人家,剛才老遠聽到你老議論當下的時局,還有什麽高見,多給我講講好嗎?”

    老李頭看看眼前的中年男子,這男子初看富態、雍容,像是個有錢的富家翁,一身暗青色衣衫,普普通通,絲毫都不張揚,可近距離細看,就能感覺這人氣韻不凡,應該不是富家翁,而是一個讀書人。

    老李頭把頭頂戴歪的竹篾破帽兒戴端正了,壓低聲音:“年輕人呐,我老李頭是年過半百黃土埋到脖子裏的人了,我有時候都看清了不敢說,你還是不要多問了,這市坊間的小老百姓滿口胡說呢,你就不要較真了,趕緊回去讀書吧,我們隻盼著你有一天能高中皇榜,做個清官兒,多給我們老百姓辦點好事,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照老人家這話來說,難道當下的官兒都不清廉了?有人欺壓百姓了?”讀書人含笑追問。

    老李頭一聽這話頓時感慨萬端,再也忍不住了,把頭搖成撥浪鼓,“你肯定是成日家在書房裏看書寫字,把自己念成個糊塗的書呆子了,當今天下,隻要是睜開眼睛好好看看的,誰不知道這東涼國越來越讓人心涼了?”

    “那老人家你給我說說,我東涼國究竟怎麽個讓人心涼了?”書生說著,坐到老李頭的板凳上。

    老李頭也不客氣,“好人過得憋屈,壞人卻一個個的得逞,這還不叫人心涼?白峰,白老將軍你肯定知道吧?他算不算好人?在我們老百姓的眼裏呀,他就是大大的一個好人!”老李頭有點激動地豎起了大拇指,他長年在風雨陽光下討生活,一雙手被磨剪刀的鐵水腐蝕得坑坑窪窪,叫人不敢直視,臉上更是坑坑窪窪,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你老又沒有親眼見過白峰,更沒有近距離接觸他的機會,你怎麽就一口咬定他是大好人呢?這麽說是不是有點誇大呢?”

    老李頭瞪一眼眼前白白淨淨肥肥胖胖的中年人,歎息:“你呀,你們這些一天到黑坐在家裏有人伺候吃穿,隻沉溺書本的讀書人呀,你們怎麽知道那當兵吃糧的苦哩!老漢我可是年輕的時候跟著白峰當過兵的呀,我們就是赫赫有名的甲子兵,我們甲子兵能征善戰,全國有名呀——雖然我這輩子沒有和白老將軍說上過話,他老人家可能都不知道軍中有我這麽一號人,可白老將軍的為人做事,我們東涼軍誰不知道呢,可是頭一個好人呀——”又豎了豎大拇指。

    讀書人愣怔,似乎在想心事。

    老李頭以為他還不相信自己說的,頓時激動,又氣憤,“你們現在的人呀,就是吃飽了不知道從前的苦難,你哪裏知道我們當年開創基業的艱難,白老將軍帶著我們真是吃盡了人間的苦頭呀,寒冬臘月人斷糧馬斷草,夜裏凍得睡不著隻能蜷在馬肚子下,剝樹皮編製衣裳披在身上,連馬皮都熬成湯喝了——白老將軍一雙腿就是有一年在大雪地裏連日連夜行軍兩夜三天拉下毛病——”

    中年人目光裏閃過奇異的神色,“白峰,白老將軍,照您說來,還真是一個對東涼國有功的人呐——”

    “那是!武將裏頭他是頭一個功臣!當然,有了武將,沒有文臣也是不成的,一世皇手下最得力的文武雙將就是白老將軍和大才子袁淩雲。唉,可惜啊,現如今,他們像老樹一樣一個一個謝世了。就剩下我們這些遊兵散勇,可憐巴巴活在這世上。年輕的時候為國家豁出了身家性命,落下了全身的傷殘,到了老了,這日子就艱難嘍——”說著擼起一根褲管,中年人看了頓時傻眼,原來這個相貌枯瘦的老頭兒,竟然缺著一條右腿,褲管裏撐著身子的隻是一截木頭做的假腿。

    旁邊的王大娘看到也驚叫了一聲,“老李頭你怎麽不早說呀?我隻知道你腿不好,還以為隻是瘸著,沒想到你的腿斷了——”

    老李頭苦笑:“征戰摩羅國那場大戰落下的,還好撿回了一條命。”

    中年人眉頭緊皺:“你們當年的老弱病殘和立下戰功的老兵,不都有朝廷給的撫恤銀子嗎,為什麽你還親自跑出來討生活?”

    “撫恤銀子?”老李頭一臉悲憤,“再不提這檔子事了,提起來白惹人生氣!當年朝廷是發了撫恤,還不少呢,可名義上聽說有這筆錢,其實一直都沒有撥下來,我們等啊等,白老將軍被人排擠,隱退鄉間,接下來主事的是秦簡,沒了白老將軍,秦簡翻臉不認人,哪裏還肯認什麽撫恤銀子的賬。我們這些傷殘老兵好多在等待的過程裏死掉了。剩下我這樣命苦不死的,隻能自己出來討點生計。看醫吃藥啥的,根本就不敢妄想。”

    “難道你們的撫恤銀子真的一直沒有落實到位?那朕……真的叫人很震驚!我可是聽說朝廷一文不少都撥下去了——”

    老李頭一臉皺紋更深了,“我們也曾多次去尋訪追問,無奈沒人理睬我們。問多了上頭反給我們扣一頂不安分度日、仗著軍功意圖謀反的帽子,為此還抓了好多甲子兵呢,有些抓進去打一頓放出來了,有的嘴硬不認輸,最後活活被打殘了、打死了——還有些至今還在牢裏關著呢——唉,你說這老天爺是不是壓根就沒長眼睛呀,我們水裏火裏連性命都不顧地為國家打仗,最後落這樣一個淒慘下場——還有,有些話白老將軍活著的時候我們不敢說,說出來是大逆不道。如今白老將軍沒了,世人都說他家遭了火災,全家死光了,老漢我才能把這話說出來:甲子兵老兵們追討撫恤銀子無望,也曾多次偷偷去清州府找白老將軍幫忙出麵,可白老將軍反過來勸我們以大局為重,說如今朝綱初定,戰亂初品,國庫空虛,國力艱難,我們不要為難朝廷,不要為難當今聖上——想想白老將軍說的何嚐沒有道理,好男兒為國效力賣命是應該的,能活著回到家鄉就是最幸運的了,想想那些慘死的兄弟,我們真的已經很幸運了——可我們得吃飯得穿衣得活呀——沒銀子怎麽活!”

    中年人氣得渾身顫抖。

    “少爺,我們該回了——”白臉老漢趕緊來攙扶。

    中年人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些事?上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早就撥下去了,居然至今都還有沒拿到撫恤銀子的老兵,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老李頭一聽這話趕緊擺手:“這位小哥,你可不要生氣,我老李頭信口隨意說說,你不要當真,也不敢說給別人,不然就是害死我老李頭了呀——萬一叫朝廷的探子聽去,我老漢這根舌頭可就遭殃了。”

    中年人起身,腳步踉蹌,搖搖晃晃離開。

    “你肯定闖大禍了呀死老頭子——我咋看著他像個當官兒的——”王大娘趕緊罵身邊的老李頭。

    嘴裏是這麽罵,手中卻攤了一片熱餅子,厚厚卷一層菜蔬,遞給老李頭,“趁熱吃吧,想不到你竟然隻有一條腿——比我知道的還可憐呐——”

    老李頭捧著煎餅果子若有所思,“隻希望我老頭子這饒舌多嘴的毛病,今兒能為老弟兄們換來點實實在在的好處。”

    正禧皇帝和劉長歡快步走著,穿過長街,直奔大內皇宮。

    身後十幾個便衣內廷衛悄悄尾隨。

    劉長歡看看沒人注意了,快步趕上:“陛下,您今兒可是怎麽了?一祭奠完袁右相和王閣老就換了便衣出宮,這大熱天的就算想體察民情、聽聽民聲,也該等天涼了才出來呀——又聽了那鄉野老頭子一番胡言亂語,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皇帝忽然回頭,給了劉長歡一個窩心腳,“就你囉嗦,這等天大的事,朕今兒要不是忽然心血來潮親自跑出去一趟,到死都隻怕聽不到一絲風聲——朕養了一幫好臣子,一個個的每天隻撿好聽的說給朕,折子裏也總是四海安寧、歌舞升平,朕要聽到一絲真實的民間疾苦都難!”

    劉長歡揉著心口窩,不敢再接茬,隻是悄悄吸冷氣。

    “回去速傳李度念來——”正禧冷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