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 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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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漢站了出來。
男主外女主內,真的遇上大事了,婦道人家也就是哭著鬧鬧,真正說話算數的,還得是一家之主。
“姑娘,你不要怕,我們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家。人已經死了,不能再複生了。我們也知道姑娘和王巧手的接生本事是靈州府最好的。隻是這人已經死了,誰心裏都不好受啊——”一個老漢慢悠悠開口。
啞姑愣住了,這老漢是阿維的公爹,沒想到阿維母子難纏,這當爹的竟然這麽通情達理。
旁邊另一個老漢也點頭,“是啊,我和親家公剛商量過了,其實我家女兒出事,憑良心說還真不能都怪你們。孩子本來身子弱,嫁過去阿維不爭氣,好吃懶做還好賭,小兩口天天鬧騰,再加上婆婆不賢惠,對她不是打就是罵,唉,我女兒是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呀——”
“李老頭你說話不要過分,我怎麽不賢惠了?是你女兒不懂事,不配做我的兒媳婦!”阿維的娘跳著腳喊起來。
兩個老漢一起搖頭,“唉,家門不幸,出了這樣的潑婦——”
啞姑繞開阿維的娘,“既然兩位老人家是家裏主事的,那麽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吧,我們可以給你們一點賠償的。當然,如果我們賠銀子還不能讓你們解恨,那麽就把我們萬記告上官府吧——出了這樣的事,小女子我也萬萬沒想到。”
阿維一聽這話衝了過來,把兩個老人狠狠推到身後,“賠銀子可以,隻要你能好好賠償,我們也可以不上官府去告。”
王巧手苦苦哀求:“阿維,嫂子,大哥,我可是你們的妹妹呀,都是王家的後代呀,連五服都沒出,要不是有著親戚關係,我才不會接你們來這裏生產,侄媳婦身子弱成那樣,你們是怕家裏生產出問題,才巴巴地求了我的呀——”
阿維母子倆幾乎是同時罵出聲來,“你還有臉提親戚這個茬兒啊?你親手把你侄媳婦害死了——賠,你就是傾家蕩產也得賠我們兩條人命!”
裏頭鬧騰,外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連街道上也站了黑壓壓一片,人們手裏的燈籠映出紅彤彤的光,把半條街都照亮了。
老鍾叔身邊的小廝早就跑回柳府報信兒。
柳丁卯已經在八姨太屋裏歇了,二姨太聽完消息親自趕過去請老爺。
柳丁卯一聽出了事,趕緊穿衣裳往中院跑,“這孩子,怎麽就不安分呢,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鬧著和離,休書拿到手了,卻還是不滿足,又跑出去開店鋪,你說我們家又不缺她一口飯吃。這回好了,鬧出人命了!”
“老爺別隻顧著抱怨了,還是過去看看吧,能幫她的地方,還是幫一把吧,畢竟她為我們做了那麽多——”五姨太挺著肚子也趕來了,這時候湊上來溫言勸說。
“老爺不能去!”二姨太搖頭,“這半年裏我家老爺一直稱病臥床,府衙那邊的卯都沒去點,今晚要是為這事跑出去,傳到知州大人耳朵裏,我們柳府豈不是完了?”
柳丁卯吸冷氣,二姨太說的有理,這時候他確實不宜露麵。
“那怎麽辦?”五姨太憂心。
旁邊柳映悄悄扯她娘衣襟,低聲嘀咕:“管她呢,她自己闖的禍,她自己解決啊,她不是一直都很能嗎,啥時候輪到我們要給她擦屁股了!”
柳府各院的人都聞聲趕來了,大家滿滿擠了一屋子,但隻是坐著,沒有一個人真正拿得出好主意來。
白玉麟的妻妾子女們也都趕來了。
白陳氏瞅瞅柳丁卯的臉,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開口:“照說,你們家的事兒沒我多嘴的份兒,可是妹夫,我看你也太好性兒了,一味地縱著小輩兒,這可不是治家之道呀——那啞姑身為童養媳婦,就該恪守婦道,好好在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過日子,孝敬公婆,做好家務,可她呢,天天往外頭跑,拋頭露麵不說,這回又闖出這麽大的禍,這可是兩條人命啊,處理不好要連累你們整個柳府的呀——”
柳丁卯身子一震。
二姨太也眉頭緊皺。
柳映聽到這話大大地歡喜,悄悄湊到白陳氏身邊,“白家姨娘說的太對了,都是我爹爹心慈手軟寬宏大度,再加上那個啞姑狐媚子會哄人,幾句話就把我們大家的眼睛都蒙蔽了——這回她自己死了不要緊,還要害我們陪葬嗎?”
淺兒站在最後,聽到這話氣得掉眼淚,可憐她人微言輕不敢上前來分辨,隻能聽著他們信口編排小奶奶。
萬記店裏,血腥味漸漸從隔間裏彌散出來,整個萬記都飄滿了腥味。
那是死人的味道。
暴雨過後天氣連陰了,細雨還在斷斷續續落,屋簷下發出叮兒冬兒的落雨聲。
“五千兩。大人三千,孩子兩千,加起來一共五千兩銀子,你們即刻拿出銀子來,我們就不上告。”阿維抱著胳膊,神色冷靜地看著眼前的幾個女子。
這個店鋪是幾個女子合開的,就算有男子出麵,阿維也不怕,王巧手的男人本身就是個膽小鬼,叫啞姑的女子是個童養媳婦,她的小男人倒是來了,可那麽小一個人,阿維更不怕了。
就算你們家聽說是柳府,可哪又有什麽,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阿維可是賭博巷子裏混出來的,什麽凶險陣勢沒見過!他眼下正急需用錢,隻要能詐來一筆巨額白銀,他就是榆樹巷子裏的大爺,到時候能橫著進出,還能去煙花巷裏好好逍遙一陣。
“五千兩?”王巧手喃喃,站不住,身子出溜下去癱瘓在地上,“阿維,我可是你姑姑啊,你不能這麽逼死我們。”
“這萬記又不是姑姑你一個人開的,你們不是有號稱接生仙手的人嗎,怎麽,把人都害死了,又舍不得出銀子,那我們隻能去告官了。”
啞姑靜靜站著,在心裏快速地算賬,五千兩對於目前的她們來說確實是巨款,她現在已經不依靠柳府生存了,這萬記掙的錢,連著幾個月都養活了白家那九口人,這個月起她停止供應,可一個月又能攢多少錢呢,對於五千兩來說就是杯水車薪。
到哪兒去弄五千兩?
“兩位大叔大伯——”啞姑目光不看阿維,投向後麵,她看出阿維是個潑皮,和他不能打交道,這事還得跟那兩位老人談。
可阿維身子一橫,擋住視線,“跟我說吧,我才是主事兒的,死的是我媳婦、兒子,他們說了不算!”
啞姑憤怒,真想給這家夥臉上來一拳。
可惜自己不會武功,這弱小的身子,哪有資本跟一個高大的漢子動手。
隻能忍住氣,賠笑:“五千兩太多了,大哥你看我們開這個店鋪也挺不容易的,不掙多少錢,隻是為了讓姐妹們平平安安生孩子——”
“好不害臊!”阿維冷笑,那張醜陋的臉幾乎要貼到啞姑麵上:“還好意思這麽說?明明都害死人啦!”他嘴裏氣味真不好聞,唾沫星子濺到了啞姑臉上。
“離她遠點!”一個冷冷的聲音喊道。
同時一個身影竄出來,惡狠狠撞開了阿維。
是柳萬,他像個大男人一樣站了出來。
啞姑不由得心頭一熱,眼眶發緊,在這緊要關頭,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哪怕隻是一個還沒真正長大的孩子,哪怕什麽作用都不起,也還是讓人挺感動的。
她剛才真的已經拿這個潑皮阿維沒治了。
罵不過他,更不能對打,講道理嘛,更是秀才遇到兵,別忘想這樣的人會講理。
倒是那兩個老漢看樣子是可以講道理的,但是他們都怕阿維,看樣子平時早就被這個阿維整怕了,阿維不讓開口,他們隻能乖乖看著。
“你小子,做什麽?”阿維瞪柳萬,伸手就來打。
女人不好打,既然來個男人,那就先揍幾拳出出氣。
“萬哥兒快走——”啞姑和老鍾叔同時喊。
柳萬這身子骨可不能挨打。
柳萬不走,挺起小胸膛迎了上去。
“嘭——”一聲悶響。
“砰砰——”兩聲重響。柳萬在還手。
“哎哎呀——”阿維大叫。
燈籠亂晃,燈火下人群亂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扭打在一起。
柳萬居然能和阿維對打,啞姑有點意外,柳萬練武術半年,她一直忙再沒顧得上去瞧瞧都練到了何等程度,沒想到一出手還挺厲害啊。
“叫你得理不饒人——叫你欺負女人——”隨著罵聲,柳萬赫然騎在了阿維身上,一拳一拳打他的腦袋。
阿維抱著頭大喊饒命。
圍觀的人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打得好——小哥兒加油!”
“這樣的人就該好好教訓一頓!”
“憑良心說,人家萬記開門以來,沒少幫鄉親們的忙,誰家婦女有個頭疼腦熱的人家都給治,收的錢還不貴!”
“那些掏不起費用的窮人家還給免費看病接生呢!我家三姑奶的孫女就沒花一個錢,人家倒送了好一包藥丸呢。”
……
阿維也聽到了門口的議論,他幹脆就地打起滾來,大喊大叫:“死人了——萬記害死了我媳婦、兒子,現在又要打死我——大家夥兒給評評理呀——”
柳萬從阿維身上跳起來,扭頭給啞姑一笑:“放心吧,這潑皮無賴也就這點打滾罵街的本事了——有了這個,他就是告官,咱也不怕——”
說著手裏抖出一個冊子,大聲喊:“我們萬記早就有規定,所有前來接生的婦女都要和我們簽訂合同,合同裏寫得明明白白,我們會盡全力接生,但凡事有個萬一,萬一產婦身體和胎兒的原因,導致意外發生,我們不負責任——這就是阿維和我們簽訂的合同,黑字白紙,他想反悔嗎?就是告到官府也沒用,我們不錯,我們已經盡力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們幾個接生的人都渾身是血滿手是血,啞姑從早晨忙到現在,連晚飯都沒有顧上吃——”
啞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過合同冊子看,最新的一頁上,清清楚楚按下了阿維的手印,還有今天的日期。還有她自己的簽名,田啞姑。三個字寫得不太好看,但也看得過去。她一眼就看出是柳萬的筆跡,他代自己簽的字。
啞姑一顆心落地。
她往後攏攏被扯亂的頭發,摸一把脖子裏的傷痕,跨上前一步,“各位父老鄉親,大家既然都在現場,請大家做個見證。今晚的事情,確實很遺憾。我們萬記確實死人了,有產婦死在了我們的產床上。這是萬記開門一來的頭一件事故。我們很痛心,這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可還是發生了。如果我說責任全在產婦一方,我們也就有點不厚道了。我們也有錯,我們的錯誤在於,我們萬記的宣傳不夠,沒有讓更多的鄉親知道我們開了這麽一個店鋪。今晚這位產婦,生產之前從來沒有在我們店裏做過檢查,也沒有請我們去看過。所以她的身體情況我之前不知道。所以剛開始我不收這個人,因為她一看就很虛弱。可她又是我們的親戚,隻能收下她。我本來跟她的丈夫說,我們沒把握完全保證母子平安,我建議他去找靈州府最好的婦科大夫,再找找別的接生婆。可當時情況實在緊急,人送過來已經陣痛嚴重了,我們先忙著搶救產婦了,和家屬溝通的事沒有做好。現在造成這樣的局麵,我很傷心,也很痛心。如果大家覺得我們萬記不好,不配存在,那麽你們大家一起把這店砸了吧,就當給阿維出氣了。我也從此洗手不幹這個了,以後靈州府的接生人員中沒有我啞姑這號人。”
說著把手裏冊子遞到阿維麵前。
阿維看到了自己按下的指印。
他終於怯了,但還是嘴硬:“就憑這麽一張紙你就想封住我的口?妄想!我要告官——我要抬著死人去靈州府衙!”
“醒醒吧——”阿維他爹終於出手,扇了兒子一巴掌:“咱凡事總得講道理吧,你輸紅了眼就六親不認了嗎?早知道這樣,你當初就不要參與賭博,不要動不動打媳婦,她懷著身子呢,你們娘倆還變著法子地折磨她——唉,如今人都死了,咱就算了吧——不要冤枉好人了,人家啞姑跟我們不沾親不帶故,人家忙了一天,沒掙到我們一份錢,還挨了你娘的打,你再反過去反咬一口,你覺得良心上能安穩?”
阿維被打蒙了,不敢繼續折騰,訕訕地捂住了嘴。
他娘一看兒子被欺負,越發急了,推著兒子胸膛:“不成不成,殺人償命,她們都是劊子手,得償我家兩口人性命來!”
“還是見官去吧——”啞姑實在煩了,“交給官府處理,我們都輕鬆。”
阿維母子倆徹底蔫了。
“去官府我們占不了便宜,你不知道這啞姑可是柳丁卯柳府裏的兒媳婦。”阿維他娘給兒子咬耳朵。
“那就私了。兩千兩銀子。”阿維主動縮小了口子。
啞姑伸出手裏的冊子,“賠償標準,這上頭早寫得明明白白的,按你媳婦的情況,匯總起來,我們應該賠償你們二百兩銀子。這也不算我們欠你們的,隻是我們覺得實在過意不去,給的一點埋葬費和祭奠活動的花費。”
“太少了——最不行也得一千兩。”阿維豎起一個指頭。
“還是送官吧——你們這種人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見了官府,我們這點撫恤金也就不給了,是好是歹讓官府斷吧。”柳萬踏上前一步。
門口有人喊:“二百兩夠多了——曆來婦女生娃,生死都在老天爺手裏,老天爺叫你不得活,難道你能去老天爺跟前也要二百兩銀子去?”
“就是就是,別太不知足了!”
“人家接一個生才掙你幾百錢?再說我們平頭百姓,外頭人命價也沒這麽高!”
“就是,我們窮人家把孩子賣給人牙子,一個黃花閨女才賣一百兩銀子呀——”
……
阿維眼珠子咕嚕嚕轉:“別,別啊,二百兩行,那就二百兩!”伸出手:“我現在就要銀子。”
啞姑翻開冊子的另一頁:“你得先寫個保證,再簽上字,我們才能給你銀子。”
阿維怕耽誤下去,門口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參與,萬記就連二百兩銀子也不會給他了,趕緊簽字,王巧手拿出二百兩銀子,阿維伸手就來拿。
“慢著——”啞姑忽然攔,“這點銀子是你媳婦的賣命錢,可憐她年紀輕輕就這麽沒了。你是她丈夫,但她還有父母,還有公婆,這錢不能都給你,你們幾個人分了吧。”
阿維臉黑了:“你少來管閑事!”
“都給我阿維吧——”阿維的娘趕緊幫腔。
啞姑鬆手,銀子落進阿維懷裏。
目送這家人抬著難產而死的兒媳婦離去,人群也散了,王巧手扶住門歎氣:“什麽狗屁的親戚,還至親骨肉呢,關鍵時候恨不能把我吃了!這種倒黴的人我以後才不相信呢——唉,這一天折騰到黑,可把人累死了——”
她還沒感歎完,啞姑順著牆根慢吞吞滑倒,昏了過去。
“臭婆娘——”柳萬成衝上來抱住啞姑,哭嚷:“一定是累壞了——又受了驚嚇和欺負——這樣的活兒我再也不叫臭婆娘出來幹了,這麽辛苦會把人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