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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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日,聽得衣衫窸窣聲,虞喬便睜開了眼睛。

    他一睜眼,便對上一雙深似海浪的眼睛,男人坐在床頭,身著一件明黃單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不知道醒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虞喬微頓,繼而淺淺笑了一下。

    他笑的仿佛有一些羞澀,好像是對於昨夜狂亂的不好意思,使得他白玉一樣柔白的臉上多了些淺淡雲霞,雙眼更是瞬間化去層層冰層,如一江春水一般溫柔多情。這一幕足以讓任何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軟下心來。何況明昭帝知道他本性是一個多麽矜持而冷淡的人,這樣的神情實在是難得一見。

    就好像是他真正心悅他了一樣。

    ......

    明昭帝突然笑了起來,他低下頭,炙熱地吐息在虞喬耳邊親熱道:“都晌午了,朕還要和皇後去給母後敬茶呢,皇後再這樣看著朕,朕也隻能擔個不孝的名聲了。”

    虞喬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男人忽然的親近還是那番過分挑逗的話語,但那也隻是短短一霎,他的神情很快就恢複了高不可攀一般的冷淡清冷,手指也仿佛無意一般地輕輕推開了明昭帝。

    “陛下說笑了。”

    接著,二人便在魚貫而入的宮女太監服飾之下更衣洗漱,明昭帝指著一名白麵圓臉,笑容可掬的中年太監道:“那是德九,總管這宮裏的雜事,從父皇時期就開始服侍朕了,對這宮裏人事是最清楚不過的,你有什麽不順意的,就讓他來稟朕。”

    德九笑咪咪地走過來磕了個頭:“奴才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吉祥。”

    虞喬嗯了一聲道:“有勞九公公。”

    德九可不敢當他這一聲有勞,又行了個大禮便退到一旁,明昭帝打量了宮內片刻,忽然道:“你沒有從家裏帶人來?”

    虞喬淡淡道:“沒有合意的,陛下為我指派幾個吧。”

    明昭帝轉頭看他,麵上有些陰晴不定:“我聽聞,皇後向來不喜小廝貼身伺候,可連一兩個得用的也無?”

    虞喬正在宮女服飾下漱手,聽到這句話便停頓了片刻,才慢慢道:“隻是沒有遇到合意的,陛下不必過多在意。”

    他說這話的時侯低著頭,露出一段白皙光滑的脖頸,長長的睫毛收斂低垂,側臉光潔如玉,看著實在是安靜又美好,好像一隻被馴服了的高傲天鵝,靜靜地憩息在主人的領地中。

    明昭帝盯著他看了許久,輕輕唔了一聲,轉過頭去,一旁垂手的德九卻覺得自己已經老眼昏花不中用了,不然怎麽會看到陛下在傻笑?仿佛十分開心?

    ......

    ...

    待洗漱完畢,自然要去辦正事兒,大婚之後第一日,是要向長輩敬茶,再回門的。所以首要任務自然是去向太後請安。

    結果剛一邁出宮門,明昭帝便笑眯眯地向虞喬伸出手道:“皇後何不與朕同攆?”

    虞喬道:“自然不敢逾矩。”

    “你我夫妻,本為一體,這樣冷漠實在太傷朕心。”明昭帝目光悠悠,笑容真摯:“皇後難道不想與朕多親近親近?”

    在一群宛如木偶一樣臉上寫著“我們什麽都看不到啊”的宮女太監中,虞喬沉默了數秒,然後莞爾一笑,笑若春花。

    “我心慕陛下,自是以陛下心意為重,陛下說什麽,那就是什麽。”

    說完他便上了攆,徒留明昭帝一隻手伸在半空中,明昭帝倒是半點也不見尷尬,悠悠然收回手,心道這鬼話說的可真好聽啊,以後定要多逼他說幾回。

    宮廷與宮廷之間還是很有點距離的,昨日宿處是虞喬未來的居所,皇後的坤寧宮,離太後的慈寧宮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車程裏,兩人都比較沉默,各有心事。

    路到半途,明昭帝忽然道:“皇後為何一直稱朕為陛下?朕有名字。”

    先帝的子息薄,一共也就三個兒子,其中大兒子的名諱如雷貫耳,主要是他和世家結仇結的死海深仇,大家半夜起來紮小人飯後去罵娘都要念上一年,後來當了皇帝,更是人盡皆知。

    先帝姓穆,明昭帝名穆深。

    虞喬當然是知道的,隻是直呼天子名諱太過逾越,他道:“怎可直呼陛下大名。”

    穆深笑了一下,竟然也沒有過多計較,隻是道:“皇後還是如此守規矩。”

    “規矩被製定出來,自然有它的道理。”

    穆深忽然頓住了,他俊美而深沉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很是奇異的神色,他盯著虞喬問道:“皇後這麽守規矩,曾經有過大逆不道的時刻麽?”

    虞喬怔了一下,幾乎下意識想要否認,卻聽得穆深道:“朕年少時,曾經有一段時日瘋魔,朕當時遇上一個人,隻覺得為了他,別說是大逆不道,就是殺盡天下反對之人,做盡一切不可能之事,也是理所當然的,隻要他笑,朕就高興,隻要他悲,朕就痛心疾首,他要是受傷,朕恨不得以身代之,替他受盡苦難,皇後大概很難理解這種感情吧?”

    虞喬怔住,卻下意識問道:“後來如何?”

    穆深笑了起來,卻不作答了,隻是道:“皇後有過麽?”

    虞喬頓了又頓,最終抿唇,在男人了然的神色中道:“有過。”

    穆深驟然看向他。

    虞喬道:“我曾經起名於身邊一人,那人與我非親非故,我卻自作主張,代行父母宗親之事,說起來實在荒唐,但當時到底莫名其妙,後知違背規矩,不成體統,便再也沒有過。”

    此言畢,攆裏便安靜下來,男人沉默片刻後道:“如此,那人應該深謝皇後,願為其冒天下之大不韙。”

    虞喬微微一笑,低下頭望著自己青蔥似的長指,淡淡道:“不過萍水相逢,一時興起,少年時諸多荒唐之事,現在已經忘了。”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到穆深的神色在他說完這番話後霍然難看起來,黑眸又深又狠,像一匹受了傷的獨狼。

    好在這時已到了慈寧宮,兩人一同下轎,走入宮門,太後早已在殿中主位翹首以盼,等的很是焦急,眼見兩人出現,先眼前一亮,繼而冷豔高貴地開始喝茶,表情生硬地視若不見。

    .

    當今太後,也是個很奇葩的人物,下到民間小巷,上到世家書院,都流傳著她的傳說,哪怕虞喬不關心流言蜚語,都知道她的幾番故事。

    首先,她不是當今皇上的親媽,穆深的親娘是先帝的結發,在先帝當農民的時候就跟了他,後來打仗的時候生了穆深,結果一生就大出血,要命,當時也沒什麽好的醫療條件,就這麽去了。她去了之後,先帝多年未娶,再後來當了皇帝,眼看中宮空懸,就把跟他久的還生了兒子的一個勞苦功高的妃子扶正了,那就是太後。

    因為一開始造反兵荒馬亂,經濟條件不是很好,先帝的幾個老婆出身也就不是很好,但沒幾個像太後那樣慘不忍睹的,想掩飾都掩飾不了,她親爹是村口有名的屠夫,殺豬的名聲整個村都知道,一個屠戶的女兒當了皇後,哪裏壓得住風聲。

    當然,知道歸知道,也沒人會當麵唧唧歪歪,畢竟先帝也是草莽出身。可後來發生的幾件事兒讓全天下都曉得,這娘們不愧是打小給她老爹打下手長大的,腦回路簡直是慘絕人寰。

    首先,在先帝準備封穆深當太子的時候,她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反對的理由也很正當:“先成家後立業!他連媳婦都沒娶,連個兒子都沒有,怎麽能繼承大業!”

    好吧,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反對的理由是因為她也有個兒子還排老二,處處被牛逼的長兄壓一頭。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子繼位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此言不是沒有道理。於是先帝就準備先為兒子娶媳婦,娶完媳婦再封太子。

    結果奇葩的事情就出現了。

    當年的皇後,現在的太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了一份由甲道長,乙和尚,丙大師,以及ab個寺廟共同簽名的八字推算,直言穆深天煞孤星,八字克妻,不宜早娶,最好不娶,更應該開除宗籍,去寺廟出家以消煞氣,最後孤老終生。

    好像還嫌眾人不夠震驚,她又接著表示,雖然穆深八字不好,找不到老婆,但是皇室血脈還是不能斷的,所以可以讓他二弟先大婚,她已經精挑細選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上百位,大婚後便能立業,以傳國祚……

    先帝當時雖然已經病的昏昏沉沉,但還尚有餘力,於是他跳起來左右開弓狂扇了皇後八個大耳光,扇的她臉腫牙斷,滿口血沫,在床上養了數月不能見人。

    此事傳出去,就成了天下的笑柄,民間笑她貪心不足吃相難看,狠毒繼母意圖不軌。世家笑她能力太差野心配不上實力,連欽天監都號令不了,隻能請到些末流騙子充大師,好好一步棋生生走爛了。

    愚蠢不是錯,堅持的愚蠢才是錯。養好傷後,皇後直衝小黑屋,和她殺豬的老爹趙國公商議了半日,然後出來對先帝說,穆深的婚事,她這個當嫡母的應該多加操心,雖然孩子八字不好,但是畢竟是天子之子,將就一下,總能找到對象的。

    先帝看了一下她口中將就一下的數位女子,然後氣的發抖——全是京中大牢刑囚家中女眷,那些刑囚還有一半是被穆深送進去的,真難為她能找的這麽齊全,出身最好的也是一位八品官員之女,順便一提,官員姓趙。

    先帝至此已經對這個老婆絕望了,揮揮手讓她出去,改天就封了穆深當太子——去他娘的先成家後立業。

    此事到這裏應該告一段落,但皇後畢竟是皇後,她有她的驕傲,她年輕倔強不服輸,你當了太子又怎麽樣,我說你八字不好,我就不讓你娶老婆,你有本事不結婚搞出個兒子來,到後來不還是要向我低頭,讓我給你選個老婆好方便我安插人手?

    她想的很好,但她忘記了一件事情。

    穆深是長兄,她兒子排老二,長幼有序,兄長不婚,幼弟怎可立。

    於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大家就眼睜睜地看著皇家第三代後繼無人,三個皇子同齡的人的孩子都能打醬油還個價了,皇孫還活在想象裏。穆深依然怡然自得,老神在在,天天拈花看佛,殺人放火。他底下兩個弟弟卻要瘋了,二皇子端親王眼見看上的姑娘一**地上了別人的花轎,當即衝回去和親娘大吵了一架,當天宮裏碎了一遝茶杯。

    到後來,皇後也要瘋了,她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到孫子啊。她搞不明白穆深那個王八蛋怎麽就能這麽淡定,這麽不在乎,這麽不當一回事呢?他是不是有病病的不輕啊?

    一開始,是皇後哭天喊地,要死要活不讓太子大婚,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後來,也是皇後哭天喊地,要死要活求著太子大婚,恨不得給他跪下磕個頭讓他別擋弟弟的路。

    這幕年度大戲看得整個朝堂都很唏噓,民間更是津津樂道著皇後那個惡毒女人偷雞不成蝕把米,讓自己兒子到現在都娶不到老婆。

    再後來,先帝去了,太子上位了,皇後升級成了太後,太後第一時間主動上書要求皇上大婚,千萬別再拖,端親王實在是拖不起了啊。

    穆深大發慈悲地同意了,改天就娶了個男後。

    太後簡直是做夢都要笑醒啊,她在穆深手上吃了這麽多年虧都沒能討到好,沒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主動跳進坑裏啊。男後是什麽,再怎麽樣也生不出孩子啊,真是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人自絕後路啊。

    所以,當穆深和虞喬來敬茶的時候,她很快過了心裏那道坎,和藹可親,眉眼帶笑,難得沒有磋磨新媳婦的心思,還笑靨如花和和氣氣地問了幾句,例如:“皇上這下沒後該怎麽辦呀?”“賢兒也該大婚了,不知道能有幾個孩子呢。”“到時候要不要過繼一個給皇上呀?”諸如此類,穆深也很簡單地用一句話讓她閉了嘴。

    “母後若是不介意,朕就讓二弟多陪朕些時日,等太子出生再大婚也不遲,朕看二弟麵相坎坷,不宜早婚啊。”

    這句話讓太後瞬間閉嘴,麵色鐵青,幾乎下一秒就要請幾個道士來占上一卦,證明自己兒子恨娶!天子金口玉言,她深知穆深這王八蛋真幹的出這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喝了敬茶,然後聲稱自己頭痛發作不能再言,就不留膳了,接著在穆深踏出殿門之後要身邊宮女趕緊去找國師批個八字,證明端親王八字很好!再也拖不得了!

    .

    這一套動作看得虞喬歎為觀止,世家女眷對峙都是笑裏藏刀,你來我往,殺人不見血,心裏恨死了對方都要裝得你好我好,他確實沒見過像太後這樣心裏藏不住事的,陰謀詭計都寫在麵上,還有何可鬥?

    穆深拉著他出門,邊走邊道:“你以後也不必來請安,若是她說你,你就回她一句‘二弟大婚否?’她就不敢再為難你,大婚後你再多請二弟媳婦來宮中坐坐,她自然知道輕重。”

    虞喬忍不住彎起嘴角,笑道:“陛下胡鬧。”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眸微微眯起,在陽光的照耀下呈一種很好看的琥珀色。穆深注目良久後笑道:“你終於笑了。”

    虞喬一怔,笑意雲消霧散,他這才意識到右手已經被緊緊攥住,男人的手大而有力,掌心裏傳來源源不絕的暖意。

    他的睫毛輕顫了一下,繼而垂下了眼。

    .

    在見過太後之後,便要回門,皇轎從正門而出,浩浩蕩蕩地抵達虞府,虞家無官職的諸位耆老,子孫,女眷都要跪地以迎。穆深親自扶虞喬下轎,有一人在最前方,見兩人下轎便上前,堂堂正正行禮道:“臣參見皇上,皇後。”

    虞喬的眼眸眯了起來,他眼見這那人朝自己拜下,便流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意如寒冰萬仞,冰徹骨髓,又帶著一種哀到極致的豔,豔如百花瞬間綻放,然後又在下個瞬間全部枯萎,似一條色彩斑斕又露出獠牙的蛇,豔到極致,也毒到極致。

    這個笑容很短,所以隻有一直注視著他的穆深領略到了這瞬間即逝的風情,他的喉結滑動了一下,握著對方的手一下收的很緊。

    虞喬卻沒有關注到這一點,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對方在跪拜他,這個認識讓他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盈盈的笑意——

    “父親何必多禮,快快請起。”

    他輕聲細語,一字一句地笑著說出了這句話。

    同時擔任虞家族長,大齊丞相,大宗正的虞長笙在聽到這句話後才慢慢起身,他抬頭注視著虞喬,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到中年依舊俊俏清雋,保養得益的臉上掠過一道深沉的陰影——

    “皇後娘娘如此體恤,為父不勝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