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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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後世流傳的一句話來講,如果人生可以分春夏秋冬四季,那虞喬在十五歲之前的人生,都是陽光明媚的春天。

    他出身頂尖世家,父親虞長笙在朝堂上呼風喚雨,母親吳音是吳家高貴的嫡長女。他一出身就受萬眾矚目,背負著兩個家族沉沉的期待。當時前朝末帝尚在,帝國山河日下,世家卻如日中天。虞喬作為兩大世家的結合象征,從小生活用度堪比王子皇孫,目之所及,皆是麾下城池。

    除了在最優秀的環境中長大,他本身的資質也是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常人遠不能及。沒有什麽虎父犬子,離經叛道。他從小就是虞家最大的驕傲,世家新一代的領頭羊,沒有一處讓世家失望世人嚼舌。少年一直腳踏青雲之上,對下方的人間煙火凡夫俗子投去審視不屑的一瞥。

    父母恩愛,自身出眾,前程坦蕩明確。虞喬自然而然冷漠而驕傲,以世家出身為傲,以自身才學為傲,矜持地行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衣香鬢影的宴會裏。他是如此完美無缺又別無二心,是世家最好的繼承人模版,是大名鼎鼎的虞一郎。

    沒有經曆過任何挫折,沒有嚐過失敗的滋味。

    一帆風順的理所當然。

    少年在他十五歲那一年,離開京城,隨母親去了父親在任的徐州。並且首次做了別具一格的事情,入學了淑山書院這所有教無類的學院。

    虞一郎做的事,自然有人跟風相隨,前仆後繼。何況這也算不得非常出格,因為那所書院的幾位大儒實在才識過人乃世間少有,為了學海無涯,和那些寒門學子同列一席也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事,反而要讚一聲不恥下問。

    去書院的那一日,虞喬隱約記得,是個春光正好的晴日。

    他坐在琉璃頂,紅木廂的寬大馬車中,捧一卷書卷,角落香爐中暗香盈盈,少年烏發束冠,衣袖邊緣處繡著精致暗紋,眉目冷淡出塵,氣質飄然如世外之人。稍稍一動,便恍若一副畫卷。

    虞一郎,世家子,人上人。

    虞喬翻閱著書卷上早於爛熟於心的內容,沒有什麽驚喜,也沒有什麽意外。他要去淑山書院,要在書院首考中奪得首名,這不是目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之事。他是虞家繼承人,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就是失敗。

    而虞喬從不失敗。

    他心如明鏡,澄澈明晰,不自以為是亦不狂妄自大。他要取首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有這個實力,有這個本事,所以正常到索然無味。他基本沒有遇見過他力所不能及的事,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簡單到無趣。

    在漫不經心地翻閱了一次書卷後,虞喬終於遇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馬車走的是一條山路,路之前方,似乎剛剛經曆過一場激戰,樹倒石移,堵塞不通。

    車夫立刻去清理山路,虞喬無事可做,便下了馬車,隨意在山林之中行走。

    他的心情其實並不好。

    近些時日,自父親去京城敘職後,家中氛圍便很是奇怪,吳辰數次欲言又止,外麵已經有些流言蜚語,虞喬固然不信,卻也心生厭煩。孫楯最近和他的來信次數也在減少,虞喬雖對此人無意,卻也有幾分好感,兩廂對比,更是疑竇漸生。

    這份煩躁使得他難得做出不合禮儀的事情,離開了眾人的視野,走入深山之中。山林中雜草叢生,植物都長著倒刺,金尊玉貴的世家子弟並不能很好的適應環境,再加上心中有事,左走右晃一番,再恍然回神時,已經不知身在何處,已然迷失了方向。

    虞喬發現了,卻不在意,隻要他失去蹤跡,虞家哪怕是把這座山翻過來也會找到他,所以他不以為然,毫無警惕之意。隻是走的疲累,找了一處幹淨地方暫時憩息。

    就在他放鬆身心,毫無防備的時候,草叢中忽然傳來了窸窣之聲。

    有人在這附近。

    虞喬眉毛一挑,心下卻一沉,暗道自己托大,這裏剛剛發生過動亂,如果有人心懷叵測躲在山中,必然不是善茬,他表麵上毫無波動,袖中的手卻緊握住了匕首。

    窸窣聲越來越響,一道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隻有一個人,少年很快做出判斷,微微鬆了一口氣,盯著麵前的灌木被一雙手撥開,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麵前。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身形挺拔健壯,身上衣服卻破爛襤褸,露出的古銅色肌膚上布滿傷痕,有幾道還在微微出血,顯然是剛剛才受的傷。

    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朝他走過來,他比虞喬整整高一個頭,視覺上就占了主導地位,何況他身材魁梧,顯得少年格外纖細柔弱。

    虞喬屏住呼吸,與男人對視,心卻一跳。對方的麵目普通,毫無突出之處,但一雙黑眸卻格格不入,深邃的可怕,周身氣場之強烈,如刀山火海,修羅在世。

    這樣的人,出現在這座山裏,相當不尋常。

    男人也看到了他,黑眸眯起,聲音低沉道:“小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聲音很有磁性,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聽得虞喬微微一怔,下意識抿了抿唇。

    “無意路過,你是何人?”

    “無名之氏,不值一提。”

    “既然是無名之氏,為何會受如此之重的傷?”虞喬盯著他刻意遮掩的腰腹處,冷冷道:“你剛剛身中一刀,傷到脾胃,如果不立刻醫治,哪怕僥幸痊愈,也會留下暗傷,你知道嗎?”

    一陣靜默。

    男人的眉梢挑了起來,他一步步走近少年,如猛獸逼近他的獵物,虞喬袖中握匕首的手指捏的更緊了些,麵上卻平靜無波。

    “小公子倒是眼光如炬啊。”男人靠近少年,炙熱的吐息噴到臉上:“你這樣說話,就不擔心我殺了你?”

    “如果你殺了我,你的傷就沒有人治,你也活不過今天。”虞喬直視著他,毫無退縮之意:“我家裏的人會把你剝皮抽筋,碎屍萬段。”

    男人眼中帶了三分笑意,顯得平凡無奇的五官都出彩了起來,他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把我剝皮抽筋碎屍萬段,可我還好端端活到了現在?”

    “如果你的好端端,是指受了重傷還肆無忌憚,我也無話可說。”虞喬盯著他的雙目,一字一句道:“我是徐州太守虞長笙之子,你為何會受人所傷,被追殺至此地?”

    男人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何知道我是被人追殺?”

    “這不是重點,你先回答我的問題。”虞喬道:“你是什麽人?竟然在徐州作亂?”

    “真要說的話,我不過是一流民,自家鄉逃難到徐州,如果你真要我說個七七八八,我還真說不清楚。”男人慢條斯理地道:“何況你關心的不是這個,不是麽,小公子?不要拖延時間,沒有意義。”

    他知道了!

    虞喬的手指驟然握緊,盤算著脫身的可能,男人卻仿佛看出了他內心所想,輕笑一聲道:“不要緊張嘛,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

    “你給我治傷,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都可以?”

    “什麽條件都可以。”

    虞喬抿住了嘴唇。

    明明,這個人衣衫襤褸,一身狼狽,可他平淡地說出完全不可能的豪言壯語時,卻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好像他真有這個本事,將天地輕描淡寫地握在手心。

    虞喬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連父親虞長笙都沒有給過這樣的壓迫感。他平生首次在對峙之間落入下風,氣場被人死死克住,對方把握著談話的節奏,不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

    這個人......

    短暫的惱怒之後,是更強烈的好奇,和從未受到挫折的期待。

    好奇心促使虞喬下了一個決定。他道:“那麽,你便隨我去我家,我會請人為你治傷。”

    男人頷首,全然不在意的樣子,絲毫不在意自己是否會深入危險。虞喬看在眼中,莫名多了一分懊惱。

    他咬了咬唇,艱難道:“其實......我對山中並不熟悉。”

    男人低笑了一聲,似乎看破了他的欲蓋彌彰,卻在少年惱羞成怒之前道:“和我走吧,我知道路在哪裏。”

    兩人用不了多久,便走到了之前那條山路上,車夫正著急似火燒,看到主人進山一趟,帶了個渾身是傷的陌生男人出來,簡直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虞喬漠然道:“不必去書院了,改道回家。”

    車夫愕然,卻不敢違逆,立刻調頭,離山而去。

    到了住所,虞喬立刻兌現諾言,請家中大夫前來醫治。男人的傷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許多,腰腹上傷口深可見骨,還有不少碎片含在血肉裏被大夫一塊塊挑出,看了都悚然,男人卻麵不改色,似乎絲毫覺察不到疼痛。

    真漢子無所畏懼。

    虞喬從小,就是在以弱柳扶風為美的審美環境之中長大,身邊男子一個個咳嗽不斷,望風流淚,腰細不到三寸。從未見過如此鐵骨錚錚之好漢,不由油然而生敬佩,感覺這個人清純不做作,和外麵的妖豔賤貨不一樣。

    於是,在男人問他想要什麽條件作為報答之時,他道:“我身旁缺一小侍,你既然受人追殺,暫時無處可去,何不留下來?”

    這句話聽著很具侮辱,實際並非如此,世家地位超然,能在他們身邊服侍,別人自然高看一眼,虞喬是世家一郎,想要往他身邊撲的人前仆後繼。他這樣主動邀請一個人,還是頭一次,心中莫名緊張。

    男人眸光一閃,道:“可。”

    虞喬鬆了口氣,又覺得剛剛的緊張有點好笑,他是什麽身份地位?難道這個人真不知道,真敢拒絕?

    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尚不知你名諱......”

    “既然是在你身邊服侍,便按你的喜好來吧,你想要叫我什麽?”

    怎麽這樣輕率!

    名諱理應由父母宗親,親近的長輩提取,哪怕是小名或綽號,都是親近的友人才能知道,虞喬從未見過這等架勢,一下就紅了耳根。他咳了一聲,正想訓斥對方太過隨便,可一對上男人似笑非笑的黑眸,那雙在陽光下灼灼生輝的眼睛,話就莫名其妙說不出口了。

    他鬼使神差地道:“我就......喚你阿昭吧。”

    “哦,有什麽涵義?”

    你的眼睛很亮,就像太陽。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這句話,虞喬沒有說,他隻是以一貫冷淡的眼神望了男人一眼,把那些奇怪的、沒有道理的想法鎖進了腦海。

    從此,虞喬身邊就多了一名叫阿昭的侍從。

    在和阿昭見麵的第二天,虞喬才去了書院,見過那幾位聲名遠揚的當代大儒和院長白楊老先生,三日之後參加了書院的首試,測試的題目他統統對答如流,妙筆生花,看得監考官不斷點頭。

    如無意外,他這次又該是首名。

    如無意外,便又是一段佳話。

    沒人覺得虞一郎會在這次小小的考試中折戟,世家子弟不,書院老師不,寒門弟子不,虞喬自己也不。

    他理所當然慣了,從未覺得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那些和他一同參試的世家弟子中,除了表哥吳辰有一爭之力,再無他人可放在眼中。

    十日之後,書院放榜,首名之席上有兩個名字:虞喬,白少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