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字數:8957 加入書籤
戴婭的脾氣可一點都不溫柔,可她對待這位名叫安妮維特的女人, 態度卻相當好。
如果弗緹斯能因為她的做法而露出複雜難猜的麵色, 那就更能讓戴婭感到愉悅了。
魔女阿芙莉亞也對安妮非常好, 但是她的理由與戴婭不同。
阿芙莉亞喜歡將原本低賤的人捧至雲端, 等到人類生出貪婪愚昧、妄自尊大的念頭, 再將其從高處墜下,摔得粉碎。落差越大,她便能越能得到欺負人的快樂。
在這兩個女人心懷叵測的安排下, 安妮維特度過了一段戰戰兢兢卻舒適優渥的生活。
在弗緹斯回到菲利克斯之前, 安妮維特還對他抱以幻想。然而, 當那個男人回到菲利克斯後, 對著安妮親口說出“不記得”這樣的話來後, 安妮便變得無比失望——如果他不記得少年時的往事,那恐怕也不會給予她特殊的優待。
就在這時, 留在菲利克斯的許多人都開始動身前往奧姆尼珀登,戴婭與阿芙莉亞也在其中。安妮並不想被這兩個身份高貴的女人拋下, 於是她懇求阿芙莉亞將她也一同帶去奧姆尼珀登。
“喔, 當然可以帶你同行。”搖著扇子、笑容溫婉的阿芙莉亞對她露出了寬慰的笑容,說:“不過, 我有急事, 需要在一日間就抵達那座城, 所以我們趕路的方式比較特殊,希望你不要被嚇到。”
安妮一愣。
她想,再特殊, 那也無非是馬車之類的東西,於是便忙不迭地答應了。
等到出發的早晨來臨,安妮維特才知道,所謂的“特殊”,到底是怎樣的特殊。
那天早晨,她依照阿芙莉亞的侍女所言,提著手提箱穿過菲利克斯城外滿布深綠的山野,站在開闊平坦的平原上。
熹微的晨光恰好照入安妮維特的眼睛,讓她不得不用手臂遮擋著視野。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一陣粗喘的低哮,仿佛是什麽從亙古便存活著的野獸發出了饑餓的嘶嚎,讓她的身體不由一軟,雙腳不自覺地便跪了下去。
她顫抖著手臂,緩緩移開了遮蓋著視野的手掌。
入目所見的東西,讓她立刻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深綠一片的原野上,立著一隻極為可怕的龐然大物。它的軀體是銅鏽一般的綠色,張開的雙翼卻是暗沉的紅。如同火焰般的紅色眼珠微微轉動,覆蓋著鐵革一般粗糙鱗甲的身軀因為沉重渾濁的呼吸而微微起伏著。
它通常出現在古舊的書頁上,或者歌人傳唱的歌謠裏。經過無數次的模糊、扭曲、變化,變成了陌生的形態。然而在數百年的流傳中,在口口相傳中始終未曾變過的,便是人類對其的恐懼。
這是一條龍。
龍察覺到了她的存在,慢慢地扭過了細長的脖頸。它脖子上的鱗片微微翕動著,將日光折射出一層暗綠的光芒。它過於龐大的身軀,對渺小的女人來說,極有壓迫感。
安妮維特立刻丟下了行李箱,朝後退了兩步。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被人欺騙了,她即將淪為眼前這隻怪物的口糧。
驚恐溢滿了安妮維特的內心,她不再顧著手提箱,軟著腳跌跌撞撞地沿著來時的路折返。
當她踉蹌著跑了沒幾步,便撞上了一堵人牆。
“慌慌張張的,是在做什麽?”
阿芙莉亞從她的身旁繞開了,柔聲說道:“如此粗魯野蠻,可是會讓那位閣下厭惡的。”
安妮不管不顧地抓住了阿芙莉亞的裙擺,跪下懇求她:“我不想死,求您了,我不想死。我並沒有冒犯過您,加爾納……弗緹斯大人也並不記得我。”
阿芙莉亞望望龍,又望望安妮那雙已經用力到發白了的手,便柔軟地微笑了起來:“並沒有人要殺死你呀。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們趕路的方式有些特殊嗎?原來你並沒有做好準備。”
安妮一愣,她琥珀色的眼眸裏滿是惑色。當她的視線掃到那條龍身上時,她不可思議地喃喃道:“難道……難道是要和這條龍一起……”
“聰明的孩子。”阿芙莉亞撫了一下衣褶,悠悠地路過了她的麵前,說道:“快點吧。我記得我說過,我有急事——我要去那邊照料一個傷患。”
安妮兀自咽了口唾沫,終於抓起手提箱,跟在阿芙莉亞的背後。等到她走近了,她才注意到龍的身旁還站著幾個人。
弗緹斯·加爾納披著一襲黑色的鬥篷,短發在晨光裏被風吹得淩散不定。他那高大而挺拔的身軀,帶著讓人不由想要低頭的威懾力。不過,他麵前的女人卻絲毫沒有受製於人的意願。
安妮認得她,那一襲白裙的女人——她是一名女神官,因為身份高貴,她沒有將自己的名字告知菲利克斯的任何人,所有人都以“神官閣下”稱呼她。
此刻,她正站在龍的身旁,以倨傲的神態麵對著弗緹斯。皎白修長的手臂,正漫不經心地籠著那鴉黑色的長發。
跟在女神官身後的,則是名為歐蘭朵的少女。
在安妮維特的認知裏,這少女就像是女神官的侍女一樣,總是跟在神官的身後,唯唯諾諾、羞羞怯怯的。
“一介奴隸,也想與我同座而行?”女神官望著弗緹斯,聲音裏滿是高傲。
下意識地,安妮維特便以為她所指的奴隸是自己。
但是,不等安妮為自己的身份辯解,弗緹斯·加爾納便已經開口說話了。
“昨天晚上那一頓鞭子還沒能讓你消氣嗎?不行的話,就再讓你抽一次?你讓我一個人騎馬去奧姆尼珀登,那實在是太殘忍了。”
安妮愣住了。
在她的認知之中,弗緹斯·加爾納雖然讓人畏懼,卻已經是淩駕於無數普通人之上的新權貴。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坐擁城池,掠奪財富,矛頭直逼國王所在的上都。
這樣的男人……竟然是那女神官的奴隸嗎?
“跪下。”女神官的手中出現了一柄鞭子。她用鞭子的手柄敲了敲弗緹斯·加爾納的肩膀,眉眼間滿是傲色:“做我的踏板。”
安妮滿麵驚恐之色。
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竟然要弗緹斯·加爾納在她麵前下跪,做那些低賤的奴隸才需要做的工作——跪在馬車前,供自己的主人踩踏。
“你不夠高。”弗緹斯聳肩,卻並沒有跪下,而是耿直地橫抱起了戴婭,將她輕鬆地抱上了龍背:“想要懲罰我,就等到了奧姆尼珀登吧——”
“弗緹斯!”女神官懊惱起來。
阿芙莉亞很習慣他們之間這樣的相處模式,她扭過頭,溫柔地提醒已經看呆了的安妮,說:“不要出神了,那位閣下可是很不喜歡粗魯無禮的人的。若你再這樣失禮,一會兒她會用那鞭子抽你,被抽一下可是相當疼的噢。”
阿芙莉亞笑容可人,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威脅有什麽不對。
安妮肩膀一抖,她驚懼地望了一眼龍,最後還是乖乖地跟著歐蘭朵一起上了龍的脊背。
龍伸展開翅膀,巨大的雙翼遮天蔽日。它仰頭起飛時,揚起的風吹得原野上及腰深的綠草向著一邊倒去,遠遠望去,便似一片波浪不停的海洋。
弗緹斯的披風也被風吹著揚了起來,他朝天空中揮揮手,隨即便離開了。
而在龍背上的女人們,卻心思各異。
“飛高些,免得叫人類看到你的影子。……噢,我記得,我以前在這裏放了桌子,可以打花牌。”阿芙莉亞提著裙擺,在巨大又平坦的龍背上走來走去:“利茲,你把我的桌子弄到哪兒去了?!”
利茲並不回答。
看起來,這頭少年的龍對它的前主人餘怒未消。
阿芙莉亞無法,好在她還能夠變出其他的座椅來,才不至於叫幾個人站一路。
阿芙莉亞空手變椅子的舉動,驚到了從鄉村裏來的安妮。看到阿芙莉亞驚愕不已的神色,阿芙莉亞像是才想起了安妮的存在,笑著解釋:“這是……神之力。你說對吧?神官閣下。”
戴婭眸光微轉,唇邊露出了清冷的笑意。
“是啊,這是光明之神的力量。”
悖逆神明,一向是戴婭愛做的事情。
戴婭用手指在空中寫下一串符文,這樣便有一道法陣將她們籠罩其中。雲層上的日光無法灼曬到她嬌嫩的肌膚,過於猛烈的風也與她們無緣。
處理完了一切,她便將視線轉到了安妮身上。
安妮對上她深綠的眼眸,便不由自主地將身體伏低了。
安妮維特是個美貌的女人,這份美貌放在平民之中,便愈發醒目。憑借著這樣的容貌,她曾成為某位貴族的情人。然而,被貴族嬌養的日子並不長久,因為戰亂四起,那名貴族已經帶著家資離開了阿加特,逃向了上都。
安妮一向引以為傲的美貌,在這個女人麵前卻什麽也不是。
僅僅是被她那滿含傲然的眸光掃上一眼,她便覺得自己已經低微如落入塵埃之中的螻蟻。
“我記得,你叫做安妮維特,是弗緹斯·加爾納少年時的同伴。”戴婭走到她麵前,麵露微寒的笑意:“旅途漫漫,不做些什麽便難以打發時間。不如,來聊一聊吧?”
安妮呆住了。
下意識地,她懼怕這個身份高貴的女人會對她做些什麽,因而恐懼地縮了縮肩膀。
歐蘭朵是個好心的女孩,她不忍看到安妮被戴婭厭惡,便小聲地提醒道:“快答應呀。”
被歐蘭朵的聲音所提醒,安妮如夢初醒,連忙應下。
“如你所見,我是弗緹斯·加爾納的主人。”戴婭坐在了椅子上,用白皙的手指撐住麵頰,語氣散漫:“那個男人是我救下來的奴隸,不過,從前的我對他的過往毫無興趣。正好閑來無事,便聽你講一講。”
安妮捏緊了手提箱柄,頗為惶恐地說:“我不敢……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戴婭挑眉,逼視著安妮的眼眸:“那你之前是在欺騙我麽?”
“不!”安妮連忙辯解,語氣幹巴巴的:“在加爾納離開阿加特之前,我和他的母親居住在同一條街上。他也確實曾對我說過‘以後來娶我’這類的話,隻是他離開阿加特之後,我便對他毫無了解了。”
戴婭用手指點了點麵頰,笑意散漫:“那就說吧。……不過,事先說好,如果你說了什麽讓我不高興的,我便將你從這裏丟下去。”
安妮的餘光朝著一旁飄去。
龍飛得極高,雲層都在它的身下。大地與城鎮已無法被清晰地看見,變為了隱約的、綠色的地塊。而陽光便筆直地從頭頂潑灑而下,毫無遮掩。
如果從這裏掉下去,那必然是死路一條了。
安妮維特連忙低頭答應。
“我出生在東方的阿加特區,麥利斯卡爾城。那是一座由領主和他族內的貴族所統率的城池,也是一個極為可怕的城市。在那兒——平民並非人類,是如同動物一般的存在。而貴族淩駕於一切之上,所以……”
“這是當然的!”戴婭理所當然的聲音便這般傳來:“螻蟻一樣的平民,還想與貴族擁有相同的生活麽?”
安妮一驚,立刻記起了麵前的人的身份,連忙俯下身體道歉,生怕被丟下去:“是,是的,正是如此。”
阿芙莉亞在一旁輕笑出聲來。
她和聖女殿下相處的時間不多,不過自認對聖女殿下還算了解。
戴婭雖然總是在強調著對平民的厭惡,不過這卻恰好是她拿來遮掩自己的偽裝。如果戴婭真的如口中所說的那樣厭惡著平民,那也不會有閑心教導歐蘭朵學習,也不會幫助菲利克斯的病員,更不會與弗緹斯……咳。
嘴上說不要,身體卻誠實地要命。
這便是阿芙莉亞喜愛她的緣由之一。
安妮維特繼續說道:“弗緹斯·加爾納從貧民區出來,他的母親是個娼|婦和洗衣婦,而他的父親則被稱作‘黑斧頭加爾納’,是一個混混。黑斧頭在整片加爾納都極有名氣,因為他幾乎無惡不作。”
“黑斧頭的妻子是個娼|婦?”戴婭奇怪地問:“他竟然容許自己的妻子去出賣自己的身體?”
“是的,黑斧頭欠了很多賭債,他用想到的一切辦法來賺錢。”安妮說:“加爾納家有兩兄弟,長子弗緹斯,次子叫斐希亞。時至今日,我仍記得那個叫做斐希亞·加爾納的孩子,有著和貧民區格格不入的眼神……就像是一片平靜的流水。”
聽到這段話,戴婭立刻有了興趣:“和我說說他弟弟的事情。”
“加爾納對他的弟弟很好。他們的母親工作賺來的錢要幫黑斧頭還債,而加爾納則自己想方設法賺錢。他從六七歲開始便在街道上打工,同時做三分工作。後來他長高了,力氣也變得很大,所以總能賺來食物,讓他弟弟過的比其他孩子更舒適些。我們那兒……我是說,阿加特的人十分貧窮,貧窮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就算生下了孩子,十有**都會餓死,他卻硬生生讓斐希亞活了下來。”
“後來呢?”
“黑斧頭惹到了阿加特的權貴,便躲了起來。因為黑斧頭的事情,沒有人敢再雇傭加爾納。然後,他變了,開始做起黑斧頭當年做過的活——盜竊,劫掠,欺詐,那時我便想過,總有一天,加爾納會殺人。”
“等一等。”戴婭悠然地打斷她:“聽你這份憐憫的語氣,想必你過得很好?你是如何在阿加特那種地方活下來的?”
安妮訕訕地說:“……隻不過,是運氣好了些。”
安妮維特成為了貴族的情人,當然可以活下去。
在阿加特那樣的地方,黑斧頭這樣的混混才是最常見的人。貴族的統治,讓原本以田為生的農夫交不出佃租,轉而成為了成天混日子的浮民。他們的子孫便繼續以此為業,互相傾軋欺騙——那些老實本分的人,在阿加特會被蠶食的一幹二淨,變成別人的盤中餐。
“黑斧頭為了繼續活下去,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將自己的孩子們獻給貴族。當時的王室……不,統治阿加特的貴族正在四處征召漂亮的男孩兒充當奴仆,於是黑斧頭便將幼子斐希亞獻給了領主,接著他還想把弗緹斯·加爾納也獻出去。”
戴婭聽得入了神,追問:“然後呢?”
“後麵的事情,我隻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黑斧頭找不到加爾納,便大鬧了一陣,一把火燒了加爾納的家。在大火過去的第三天,加爾納在破曉時分回來了。他把熟睡中的父母殺死,剖開了他們的屍身,將心髒取出來擺放在床頭櫃上……”
安妮說到這兒,麵上浮出一層懼色:“據說發現那兩夫妻時,他們的死狀極其淒慘。”
戴婭側過了頭,說:“隻不過是傳言罷了。”
就在這時,阿芙莉亞走到她的耳旁,貼著她的耳朵,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
“是真的喲。”她說。
“因為……那是伊德拉西之弓讓他做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名詞解釋:
【戴婭】裝逼犯
【龍】裝逼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