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政府秩序良好地運轉著。

    夏季已過，秋日到來。王廷花園內的樹木漸漸轉黃, 一簇一簇的金葉, 像是漆上了粼粼的金粉。天氣悄然寒冷, 女官們都在裙裝外加上了披帛以禦寒。

    上都還處在秋季, 北方的阿加特區卻已經迎來了第一場雪。

    阿加特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區域——它位於極北邊, 氣候惡劣。每到冬日，嚴寒的天氣會讓整片阿加特區變為冰雪的世界。在這片貧瘠混亂的土地上，大多的孩子未能長過十二歲便夭折了。艱難的條件, 令這些孩子學會了欺騙、偷盜、搶劫, 甚至於殺人。

    弗緹斯·加爾納就出生在這裏。

    阿加特區一直是處於統治權邊緣的地區——上都並不想管理這片毫無收益的土地, 而下都也不願意對它伸出神明的憐憫之手。於是, 阿加特便失去了本應有的秩序。世襲的領主依靠著向上都行賄, 在此地享受著小國王一般的特權。

    阿加特原來的領主，名為阿爾薩。

    在新國家建立後, 他與其他曾經參加過舊王婚宴的貴族一起被軟禁了起來。

    他被軟禁的原因隻有一個——

    他知道新王的真實身份。

    新的國家剛剛建立，根基尚不穩定, 偌大的王廷中有許多空子可鑽。阿爾薩依靠自己過去的人脈和許諾下的大量金錢財報逃離了上都, 回到了冬雪嚴寒的阿加特。

    阿加特區已經換了新的長官。但是，阿爾薩家族在此地世代生活, 積下了無數人脈。他雖不再是領主, 卻仍舊能夠命令許多人為自己辦事。

    阿爾薩勒令部下為他書寫傳單, 連夜製出了無數昭罪狀。看著那些透著墨水味兒的紙張，阿爾薩十分興奮。

    他甚至幻想出了自己登上王位時的模樣——等到他替民眾殺死邪惡的執政官，他就重新創立一個以國王為尊的輝煌帝國。至於女王陛下……她雖然罪孽深重, 但是若她願意成為自己的妻妾贖罪，他也可以饒恕她往昔的罪行。

    “快！快將這些東西分發出去。”阿爾薩將手抄好的傳單遞給部下，躍躍欲試地說：“還有，明天一早，便到長官府門前的廣場上去，誦讀這些東西。讓學校和商會都把這些東西貼在門口……”

    紙張上以黑色墨水寫著數行字。

    ——統禦著帝國的國王陛下，埃索莎娜·舍恩，是一名竊國者。

    她欺騙了民眾，這罪無可恕。

    她曾是在神殿中侍奉神明的聖女，卻違背對光明之神的宣誓，嫁給了舊王。不僅如此，她更在婚宴上墮為了魔女，成為了惡魔。所有參與舊王婚宴之人，皆可為此作證。新政府的組織者不僅對此熟視無睹，還將所有賓客都軟禁起來，試圖欺騙國民。

    至於弗緹斯·加爾納，那更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他在阿加特區長大，犯下了至少六樁罪行——盜竊、搶劫、殺人、非法持有重型武器、冒充貴族身份……

    執政官與女王陛下，都欺騙了民眾。

    這則消息，在阿加特區引起了軒然大波。民眾將信將疑，對此不置可否。但是，更多的人卻態度冷漠——在阿加特生長的人，連是否能活下來都無法確定，所以他們毫不關心外界的變化，更無所謂帝國的統治者是誰。

    消息還未擴散開，上都卻已經收到了情報。

    弗緹斯知道這則消息時，有幾分惱，惱的是王廷沒有被全盤收入他的掌中，竟然還有人為了阿爾薩許諾的財富而背叛他。

    弗緹斯能獨身一人出入戰場，曆經戰火全身而返。讓他打仗行軍、殺人入陣，他很擅長；但是揣測人心、收禦部下，他卻不太精通。

    趁著這則消息還未從阿加特區擴散開，辛克萊緊急找到了弗緹斯，商議事情的解決方案。

    “知道她是魔女的人很少。你，我，阿芙莉亞，海穆拉，海穆拉邀請來參與宴會的人。”弗緹斯言簡意賅地說：“把他們全部找出來殺掉，死無對證。雖然看起來愚蠢了些，但時間一久，民眾就會遺忘這件事。”

    “你怎麽可以平白無故地殺掉這麽多人？”辛克萊的語氣透著一份不可思議：“如果是戰爭年代，那另當別論。為了大部分人的和平，我們必須殺人。可是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

    “別忘了，阿芙莉亞也曾經是魔女。”弗緹斯嘖了一聲，對他冷笑：“那些賓客目睹了魔女的傳承儀式，知道女王是新任的魔女，也會知道阿芙莉亞是從前的魔女。”

    “……”辛克萊失語了。

    “至於阿加特的流言——那更簡單，找人辟謠便可以了。”弗緹斯說：“我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隻要能活下去，他們什麽都願意做。”

    辛克萊猶豫半晌，說道：“先問問阿芙莉亞吧。她一定會有方法的，她那麽聰明，對嗎？”

    辛克萊急匆匆去找了他的妻子。

    優雅溫柔的前任魔女撐著一柄小洋傘，踏過了秋季的陽光，走入王廷的花園裏。雖然辛克萊表現得十分焦急，但是阿芙莉亞卻一點兒也不慌張——她悠閑地嗅著手腕上香水的味道，仔細地辨認著尾調的氣味。

    “聽說有人懷疑女王陛下是魔女？”阿芙莉亞放下手腕，望向了站在陽光下的弗緹斯。

    弗緹斯的站姿很隨意，卻顯出一股獨斷專行的堅韌來。他的表情和目光都很冷，像一柄沾了飛雪的利刃，與秋季的陽光格格不入。

    “世人懼怕魔女，因為魔女熱愛欺騙，總是在編織著謊言，騙取他人的愛情、財富，甚至於性命與靈魂；魔女詛咒他人，令人類痛不欲生；魔女天生多情，會不停地勾引著男人，尤愛已經有了妻子的男士，令所有女人都咬牙切齒……”

    阿芙莉亞的聲音輕柔，紅色的菱唇一張一合。

    “還好，這樣生活在傳說中的魔女，隻會出現一位。不然，世界便會徹底混亂了。”

    弗緹斯表情一愣。

    “你的意思是……”

    “隻要真正的魔女自己現身，說明身份，那不就能讓女王陛下擺脫汙名了？”阿芙莉亞勾唇，戴著黑色綢製手套的手指彎下一折枯枝，湊到眼前把玩著。

    弗緹斯明白了阿芙莉亞的意思。

    隻要再次找到一位魔女的換代者，戴婭就會擺脫魔女的身份。

    可是，魔女的換代者並非那麽好尋找。

    阿芙莉亞尋尋覓覓數百年，才找到了戴婭——她是侍奉光明之神的聖女，擁有神之力，能夠熬過墮化的儀式；她足夠美麗，可以延續魔女以美貌引誘男人的傳統，將魔力傳承下去；她親口答應了成為魔女，心甘情願地成為阿芙莉亞的繼任者……

    在這種緊張的時刻，他又該到何處去尋找一位心甘情願成為魔女的人？

    “阿芙莉亞。”弗緹斯說：“你再成為魔女吧。”

    “我是笨蛋嗎？”她輕嗤一聲：“我有那麽蠢嗎？”

    交涉無果，阿芙莉亞飄然離去。

    樹枝後，正在偷聽的歐蘭朵悄然無聲地退出了數步。她反身離開，跑向了女王陛下的寢殿。她有特赦，無須女官的通報便可麵見女王。因此，她直直地推開了女王寢殿的門，闖到了戴婭的身旁。

    “嗯……？”戴婭正坐在妝前梳理著長發。她從鏡中看到了歐蘭朵匆忙的背影，便屏退了身旁服侍的女官，疑惑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我可愛的小女仆？”

    “神官閣下——”歐蘭朵瘦削的臉微微漲紅，聲音裏帶著懇求之意：“宮廷外有這樣一則流言，您是魔女。那是……那是真的嗎？”

    她的聲音裏有著奇怪的渴望。

    “咦？你從哪兒聽來的？”戴婭不動聲色地說。

    “如果這是真的，”歐蘭朵注視著她豔麗的笑顏，小聲地懇求道：“我願意成為您的繼任者，這樣，您便能擺脫魔女的汙名，向民眾證明你的清白。”

    戴婭一愣。

    她看向麵前的小姑娘，神色嚴肅。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戴婭問。

    “是的。”歐蘭朵點頭：“神官閣下，請不用擔心。我喜歡利茲，可是它的壽命是我的數百倍。如果成為魔女的話，我就能和利茲一直在一起了。”

    歐蘭朵的心砰砰亂跳著。

    她的話半真半假，差點連自己也說服了。

    “利茲要是聽到這句話，一定會高興壞的。”戴婭向後一靠，枕在了椅背上，悠閑地說：“不過抱歉了，我並不是什麽魔女，也不會讓你成為換代者。……嗯，就是這樣。”

    戴婭的語氣篤定而從容。

    歐蘭朵望著她碧色的眼睛，內心漸漸安定下來。

    “是嗎……”歐蘭朵釋然地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太好了。”

    歐蘭朵放下了心，便離開了戴婭的寢殿。

    目送著少女離開的背影，女王陛下歪頭，眸中浮現出了一抹猩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