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6）

    宜仁將畫卷攤開，放在女孩的指邊。

    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女孩像是被這個世界驚嚇了一般輕顫了一下, 旋即, 指節便僵持在空中, 那雙純粹的黑瞳輕不可覺得顫出一抹恐懼, 宜仁將心提到嗓子眼上, 一句“你不要害怕”差點脫口而出，可無所適從的緊張感深深把這句話堵在喉嚨處，一口悶氣由上而下, 最終壓在肺裏, 強烈的窒息感刺激著胸腔裏心髒暴跳, 聲聲雷震。

    就在宜仁大腦一片空白之際, 女孩壓下指尖, 細細的紋理慢慢碾磨著一小個一小個密集的顆粒，她毫無章法的向上, 向下，她的動作安靜卻又急切, 忽然, 她快速的將整張畫卷癱在地上，用整個手掌的麵積, 丈量著這個世界的寬度。

    “唦唦——”這是安寂寂的摩挲聲。

    一陣碾磨的癢意, 從指尖的末梢神經電流劃過每一個關節節點再傳到到大腦中樞！

    巡音抬頭, 天邊的雲彩開始染上另一種綺麗絢爛的色彩，她聽到了一種聲音，從天幕而來, 那是不屬於這裏的萬籟俱寂，她的世界裏安靜到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是一陣排山倒海的巨響，那——不是這裏的該存在的聲音！

    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奇異力量！

    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巡音害怕的看著天幕，可她的好奇將她從草地帶離。

    不不不——這裏是安全的，不能離開！待在這裏，沒人可以傷害你，外麵是可怕的，沒人保護你，不可以……不可以出去！

    不不不——我想看看，這個世界的外麵有著吸引我的東西！有——什麽……在召喚我……好熟悉，好熟悉……

    宜仁在一旁驚異的看著女孩眼裏劇烈的掙紮，那是恐懼在泛濫，卻又被一瞬間的希冀衝散，可畏懼的力量複而衝天而起，再次吞沒了搖搖欲墜的好奇，倔強像一根繩索，一端纏著崖壁，另一頭，墜著魂靈！她——沒有放棄，也沒有前進！

    而是把意識交給了風，風帶她去哪，她就飄在何處……搖搖擺擺……生生不息……

    “巡音……巡音……”

    宜仁驚喜的看著這一切，她眼中有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該有的情緒，這是好現象，她把自己鎖在另一個她自己勾畫的世界裏，然而現在，她的世界，正在慢慢崩塌！

    這就說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她不看不聽不言，可她的嗅覺還在，她的觸覺也還在！他選擇浮雕繪，在紙上搭建了另一個安全性極強的世界，她若摸得到，那她就能看得到，就能聽得到……

    “巡音……巡音……”

    是誰？是誰？

    有聲音……在喊人麽？在喊誰……

    巡音恍恍惚惚的睜開眼，怎麽會，怎麽被墜在半空……搖搖擺擺……暈暈乎乎……

    “巡音……巡音……”

    在喊誰啊？喊我麽？我是誰？我不知道我是誰……可我不是巡音啊……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所以，你在喊誰？我好像認識……

    “巡音……巡音……”

    到底是誰在喊啊！好煩啊！能不能閉嘴啊閉嘴！

    “巡音……巡音……”

    她不在這兒你喊誰啊好煩啊換個地方去找啊！

    “巡音……巡音……”

    啊啊啊啊！煩死了！

    “閉嘴啊——”

    空曠的屋子裏，榻榻米上紅色洋裝的女孩扯著自己的頭發，麵目扭曲的怒視著她一旁愕然的青年。

    “閉嘴啊——”

    “嘴啊——”

    “啊——”

    “——”

    回音，一圈一圈的回蕩在寂靜的屋子裏。

    “你，聽見了~”宜仁，僵。他做了什麽麽？可是家裏人拉魂不都是喊名字的麽？

    聞聲，女孩才抬頭，這裏是哪裏？

    灰暗的......壓抑的......陌生的......可怕的......

    這裏是哪裏是哪裏是哪裏哪裏裏……

    不不不——我怎麽會在這兒？這不是我的地方這不是不是是……我的家呢？我沒有家……不……不……不！怎麽會……怎麽會？怎麽會一瞬間一切都不一樣了呢怎麽會這裏是哪裏是哪裏！

    巡音緊緊的抓住自己，她往後退，使勁往後退，瘦瘦小小的脊背“bang——”一聲狠狠的砸在牆上，無處可退，可還是要退！這就注定必將粉身碎骨遍體鱗傷。

    為什麽不能退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對，是什麽鎖住了我？是什麽？是驅殼！

    被混沌的、重重的驅殼拴在了地上，再也不能自由的、靈動的飛翔。

    巨大的恐慌攥緊了心髒，力氣大的能撚出血來，疼的撕心裂肺，看的宜仁……觸目驚心！

    他是不是錯了？為什麽要喚醒她呢僅僅是因為自己的私欲，才把她從哪個安穩的世界拖出來忍受另一個世界的陌生和疼痛……她必然是好怕極了這個世界才將魂靈放於另一處寄托，可如今，他徹徹底底打碎了那些虛假而安逸的美夢。

    她原本矗立在光陰河畔，將自由的魂靈放在河裏與影子嬉戲，可這羨慕壞了路過河畔的另一個人，他的魂靈離不開他的身體，所以他想方設法讓她的魂靈回到她的身體，歸根叫她的失去了浮力……可他卻沒有能力撈起溺死在湖裏的人影。

    “巡音，不要好怕，不要害怕，我是宜仁，巡音，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誰都不能傷到你……”

    後悔已經沒有作用，現在首要的是怎麽把這個驚慌恐懼的女孩安撫下來。可事實上，作為傲慢慣了的貴公子，他實在不擅長安慰人。

    可奇跡般的，就像他拿給女孩他的畫女孩有反應一樣，他毫無實際性內容的話意外的起到了作用。

    “是誰……是誰……”

    巡音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她很害怕，很恐懼，她需要一個堅實有力的東西叫她安心。

    宜仁伸出了自己的手，被女孩一把攥住，她很用力，鮮嫩的指頭上，脆生生的指甲狠狠的扣在肉裏，直到指甲縫裏全是血跡，她慌慌忙忙的鬆開手，眼睛裏的恐懼凝結成實質化的眼淚，鋪簌簌的砸在宜仁的心尖上，滾燙的嚇人。

    “沒事……沒關係……”宜仁將另一隻完好無損的手放在巡音麵前，“那，給你。”語調是見所未見的溫柔，輕輕的，緩緩的，帶著哄騙幼獸的味道，但沒道理的、莫名其妙的對巡音很受用。

    巡音握住那隻手，有些小心翼翼，不似先前那般用力。宜仁想不明白，應該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怎麽會有這般討好的舉動？這可以歸結為人類的天性麽？先不想那麽多，宜仁看到巡音原本幹幹淨淨指甲上染了紅紅的血絲，裏麵甚至還嵌著絲絲皮肉，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方帕子，“你不要害怕，我幫你擦擦手指。”

    見巡音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指卻沒有什麽抵觸，宜仁便小心的擦拭著巡音的指尖。

    整個屋子寂寂的，所以那細小的摩擦聲顯得清晰可聞。

    “你不怕我？”宜仁其實挺驚奇的。這個女孩看起來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懼，可偏偏，他感受到了她對他的依賴。

    “認識一下，我是宜仁。”宜仁跪在巡音身旁，臉上是頗具感染力的和煦笑容，能輕易叫人放下防備心生好感。

    巡音抬起眸子，她雖是單眼皮，但是她的眼睛異常大並且剔透，彎彎的眉被她皺的下彎，看上去整個人既無辜又迷茫。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我要對我之前無禮的闖入你的世界道歉，對不起。”

    他以前是多希望女孩的亮淨的眸子裏能倒映出他的麵容，可是當真真看到對麵的自己時，心裏升起的喜悅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多，反而是苦澀的愧疚，堵得心裏各種難受。

    “抱歉，我把一切搞得一團糟，但有一種情緒在我的心底躁動，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麽，可我的身體似乎受了另一個魔鬼的擺布，抑製不住的……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宜仁覺得自己越說越蠢，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可是，“我喜歡你。”

    “喜歡你……”

    “歡你……”

    “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好熟悉，好熟悉，有人跟她說過這句話，是誰？是誰……曾經給她說這句話的人在哪裏呢他在哪？耳邊像是有那個人的名字，可是她就是聽不清，聽不清……

    “巡音，巡音？”

    女孩訥訥的，她又陷在了自己的思緒裏。

    “不是的……不是的……”

    什麽不是的？宜仁看著麵前女孩的眼睛再次一點點的焦距，心裏頓時一慌。

    “巡音？巡音？聽得到麽？巡音？”

    “不是的，不是……不是的……”

    “什麽不是的？巡音？巡音？”宜仁輕輕扣住木巡音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問。

    巡音？巡音……好熟的名字啊好熟悉……在哪聽到過呢？好像是十年前吧……

    霧靄散去，女孩的視線重新聚焦，一張英俊非凡的麵容澄澈在她的瞳孔裏。

    很陌生，卻又——異常熟悉。

    “我不是木巡音。”她想起來了，那個叫木巡音的女孩十年前就死了，她不是木巡音。

    “你不該是宜仁的……”可你該是誰，她想不起來。

    女孩淺粉色的唇淺淺的張合，她像是剝散了一層又一層的迷霧，疲憊而勞累，她忘了很多……她記不清楚。

    “我好想在哪裏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