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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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多年過去了,許曉霞卻從來不敢回想當年那一幕,卻每每在深夜被噩夢驚醒,冰冷刺骨的寒氣席卷全身,仿佛她還是那個無助膽怯的孩童,鬆開了緊握的雙手,眼睜睜的看著她童年的玩伴,隻小她兩歲的大侄子沒入冰冷的水流中……

    看到現在的許曉霞很難想象她小時候是個活潑開朗的性子,爬樹掏鳥窩,下水抓魚蝦,淘氣得像個小子。身為父母最小的女兒,她自小也是被寵大的,而她最好的玩伴不是別人,正是大哥大嫂的長子,小她兩歲的許明耀。

    那一天,是她非要出去玩的,也是她硬拉著耀耀踏上了那塊結冰的水麵,當冰裂的一刹那,反應更敏捷的她及時逃離了險境,而耀耀卻跌了下去,然而事後誰也不知道的是,她當時是抓住了耀耀的手的,但是,當身下冰層再次開裂的那一刹那,她的手鬆開了……

    這麽多年了,她從來不敢細想那時她是抱著怎樣卑劣的心思鬆開那雙手的,有時她甚至還忍不住為自己辯解,她已經盡力了,她趴在冰冷的冰麵上使勁的想把耀耀從水中拖上來,但是她拖不動啊,誰知道冰麵會裂開呢?以前玩的時候不都沒事嗎?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耀耀出事帶給這個家的影響是巨大的,自此後原本熱情的大嫂就像變了一個人,看著她的目光簡直像是要吃人一般,原本和睦的家庭也失卻了歡聲笑語。

    這麽多年了,許曉霞從來不敢踏足這塊埋葬了她早夭的大侄子的地方,大概是昨晚的場景太過相似,心神巨震之下她昏沉沉的就來到了這裏,這麽多年的內心折磨就像得到了一個宣泄口,她趴在這個小小的土包上,哭得聲嘶力竭,內心的酸楚以及說不出口的愧疚狠狠的折磨著她,直讓她生不如死。

    一丈之外的樹後,陳美華倚著樹幹捂著胸口心痛的喘不過氣來,她的兒子啊,她的耀耀啊……那孩子多乖啊,小小的人兒就知道心疼她這個當媽的,有了好吃的都非要她這個當媽的先吃他才吃。每天跟著爺爺學認字,晚上還當著全家人的麵背書聽,每當這個時候,她這個大字不識的媽媽就格外的驕傲,那是她的兒子啊,都誇他是文曲星下凡呢!

    隻是,老天爺為什麽會降下這樣的災難?是不是她家耀耀太好太聽話了,所以才被老天爺收了回去?出事的為什麽是她的耀耀啊?為什麽啊?

    這麽多年了,陳美華始終邁不過心裏的那道坎,她怪她的小姑,如果不是她,她的耀耀又怎麽會出事?她怪她的公公婆婆,如果不是他們沒教好小姑,又怎麽會連累她的耀耀?她的耀耀那麽聽話,如果不是她小姑拉著,又怎麽可能跑到冰上去玩?但她更怪的卻是自己,是不是因為耀耀太過乖巧了,所以她這個當媽的就忽視了他而把精力都放在了才出生不久的二兒子身上,如果不是她的忽視,她的耀耀又怎麽會出事?

    她放不過她自己,她也沒辦法放過別人,所以她變得越來越狷介,越來越不可理喻,分家單過,不許暉暉和公婆這邊的人多做接觸,如果有人動暉暉,她就會像老母雞一樣護在最前麵,她已經沒了耀耀,再也不能失去暉暉了。她的耀耀就是教得太好了才會出事,所以,她的暉暉一定不能再這樣了。

    她以為有她護著,暉暉肯定能好好的長大成人,但昨天發生的一切簡直讓她心神俱裂,當在家中找不到暉暉時,曾經的夢魘瞬間籠罩在她的心頭,簡直如同天塌地陷,如果不是還有一絲神誌撐著她要找到暉暉,她可能當時就會昏眩過去。

    所以,當她看到河邊相依為命的兩個孩子時,沒有語言能表達她心中的感受,當年的噩夢沒有重現,她的暉暉還活著!

    感激、愧疚、心疼……她對她三叔的那一跪是真心實意的,同樣為人父母,她怎麽不知他三叔對安安的心疼,就是她看到也心疼得不得了,才那麽點大的孩子啊,為了救她的暉暉,傷痕累累的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她甚至無法想象,兩個孩子是怎麽撐過那段無依無靠的時間的。

    三叔家的安安啊,就像她的耀耀一樣乖巧懂事,來了這麽多天,她這個做大娘的從來沒給過她什麽好臉色,暉暉還經常欺負她,但這孩子多心善啊,就像她的耀耀一樣。

    她的耀耀已經沒了,她害怕老天爺會帶走暉暉,也害怕老天爺會再次帶走這麽乖巧的安安,所以她一直默念著耀耀的名字,希望他在天有靈能保佑保佑他的弟弟妹妹。

    終於,兩個孩子都轉危為安了,她覺得是她的耀耀聽到了她的祈禱顯靈了,所以她等不及的要來告訴他,他的弟弟妹妹沒事了。

    沒想到,卻在耀耀這裏看見了這一幕,一時間,深埋心底的悲痛也跟著泛上了心頭……

    同樣悲痛的哭聲充斥在這個小樹林裏,發泄過後,當許曉霞鼓足勇氣說出當年未說出口的話,她抓住了耀耀的手卻又放開了時,沒想到大嫂的臉上卻毫無意外之色。

    “大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耀耀的手腕上有指印。”

    原來是這樣,許曉霞更是無地自容,難怪大嫂會這麽恨她,她果然是個又怯懦又卑劣的人,連六歲的安安都知道要抓住自己的哥哥,而她這個做小姑的卻隻顧著自己逃命,事後還逃避罪責,連真相都不敢說出口。

    這是事發之後陳美華和許曉霞之間第一次心平氣和的交流,兩人之間的隔閡不會因此而消失,甚至陳美華覺得她終其一生都不會喜歡這個小姑,但是,她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再劍拔弩張充滿了沉重的陰霾,她們不再親密,卻依然是家人,這也就足夠了。

    兩個孩子出事讓老許家歇了一整天沒幹活,但天時不等人,幸好第二天兩個孩子就依次清醒了過來,且都脫離了危險,眾人這才放心繼續下田幹活。當然,這次不像以前,許奶奶和許文博都留在家中照顧兩個孩子,其他人都去幹活。

    大嫂竟然會把暉暉留在這裏讓他和他媽照顧,還主動提出農活兩家都一起幹,許文博吃驚於大嫂的變化,這樣的大嫂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多年下來,大嫂在他心中早已成了一個蠻不講理的村婦,而熟悉是因為,這樣的大嫂才是當年那個嫁進老許家操持著一大家子家務事勤勞熱情直爽的大嫂啊。

    再次醒過來的許安然簡直被人寵上了天去,娃兒這次真的是遭了大罪了,渾身的傷口每天都要換藥,這種天氣還要往身上裹紗布,兩隻手臂還不能動,這對於好動的小孩子來說該多難受啊。等到傷口快好時,那渾身的瘙癢更是讓人抓心撓肺,大人都難以承受何況是安安這樣的孩子,每次都眼淚汪汪的讓身邊的大人給她摸一摸,因為醫生不讓撓,怕留疤。

    而再次醒過來的許明暉則是截然不同的待遇,他受的傷比較輕,好的也快,等到能下地時,迎接他的不是父母的擁抱而是一頓雙人混合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挨了父母的打,小屁屁被揍得通紅,既丟臉又疼痛。

    如果是幾天前,受到如此對待的許明暉早就滿地打滾了,估計還會恨上備受眾人寵愛的安安,但是這次,哪怕挨了打他對安安也毫無芥蒂,每天都圍著妹妹轉,恨不得把好吃的好玩的全給妹妹。

    每個人的記憶都有一個開端,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個下午的記憶太過鮮明,所以長大後的許明暉不記得童年的很多事情,卻始終記得那一個相依為命的下午,他甚至認為,他是從那一天開始才開竅的,在此之前,他的人生都是一片渾沌。

    那一個下午,如果不是安安找了過來讓他感覺到了希望,他絕對堅持不了多久就會鬆手。

    那一個下午,如果不是安安再疼也沒扔下他這個哥哥,他的人生肯定會像他那個早夭的大哥一樣戛然而止。

    無論過了多少年,他始終記得那個下午,當時難熬,但事後卻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珍寶,越長大越珍貴!以後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難關,隻要想到那天的安安,他就能鼓起勇氣跨過去!

    在他的記憶中始終有兩個孩童,當水下的哥哥抱不住河樁想歇歇時,岸上的妹妹會如同樹袋熊般四肢緊緊纏著粗糙的樹幹,然後奶聲奶氣的說:“哥哥,我抱住大樹了,一定不放手!你歇吧!”

    然後,當妹妹堅持不住喊著“哥哥,我疼”時,做哥哥的會立刻緊緊的抓住河樁,減輕妹妹身上的壓力,讓她也能歇一歇。

    那個無比漫長的下午,他們就是這麽交替著熬過來的。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恐怕就連許明暉自己都不能相信,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能堅持那麽久,而這,完全是因為救他的是安安,那個哪怕一直喊疼卻從來沒想過扔下他不管的妹妹。

    他的妹妹啊,明明是那麽的嬌氣,明明生來就是讓人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