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山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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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陽如血,給那漫山遍野經霜染過的楓葉更蒙上了一片醉人的緋紅。

    在這樣迷人的秋色之中,隱約能看見許多身著戎裝的軍卒坐在楓樹下,一手捏著水葫蘆,一手拿著一塊幹硬的大餅,無聲地咀嚼著,他們的兵器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無數匹戰馬安靜地臥在山間那條已廢棄多時的古道兩旁,馬身上的鞍轡也未解,隨時準備出發。

    他們是奉命前出到韃靼大軍外圍進行遊擊的營團軍騎營,戚繼光按照皇上的提示,在這深山之中紮下簡易營地,將主力隱蔽於此,每日派出偵騎監視韃靼大軍的動向,尋找戰機。不過,大同叛軍被殲之後,韃靼軍再也沒有派人出營征糧打草,因此,除了前日襲擾韃靼中軍大營為德勝門守軍解圍,這幾天他們一直蟄伏在這裏。

    “呸。”一個軍卒吐出了嘴裏的沙礫,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操他媽,火頭軍那幫王八蛋烙餅子也不曉得先過過篩子,差點把爺爺的大牙崩掉一塊。”

    旁邊一個軍卒笑道:“誰叫你小子餓死鬼投胎一般大嚼。你不曉得,火頭軍半天時間要給咱五千人馬烙出十天的幹糧,能給你把餅子烙熟就是了,還有工夫給你過篩子。”

    “說的是。你小子就知足吧。老子這塊餅子……”另一個年長的軍卒將手中的半塊餅子遞給身邊的弟兄們看:“看看,這餅子熟了麽,他娘的,我家的婆娘敢這樣糊弄老子,老子早就大耳刮子扇死她了。”

    “我說張五哥,全哨就你一個投軍前娶了婆娘,你說這些不是在饞弟兄們嗎,”

    “那是。”一個軍卒打趣那個“張五哥”道:“論說你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子,怎麽就娶了那麽一個水蔥似的小娘子,送你投軍那日,就這麽往營門口一站,惹得滿營的弟兄們哈喇子流了一地……”

    張五哥盡管已經樂得臉上開了花,嘴上卻還在反駁:“少拿你五哥窮開心。人常說當兵三年,母豬變貂禪,更何況你們這些打小從征的軍戶子弟,這輩子怕都沒見過幾個女人。”

    “操。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五哥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他鐵廠當工人,隔三岔五能回家摟著婆娘美美地睡一覺。咱們弟兄還得繼續吃糧當兵,婆娘還不曉得在哪個丈母娘的褲襠裏……”

    張五哥見他對自己的好運有些不忿,趕緊反戈一擊:“你小子不說老子倒給忘了,那日你救下了那家人,還巴巴地把自己的幹糧送給人家一大半,是不是看上人家閨女了,快快從實招來。”

    “天地良心啊。”被他逼問的那個青年軍卒忙辯解道:“那是戚軍門的軍令,你們不也都把自己的幹糧分給了被救下的百姓嗎,卻隻單說我一人。”

    張五哥突然情緒低落下來:“不曉得那些百姓逃到哪裏去了,一人隻分得三張大餅,再儉省也隻夠兩天嚼裹。天可憐見,這次韃子來禍害我大明,這方圓百裏的百姓早就逃得幹幹淨淨了,他們想討口吃的也沒處討……”

    有人安慰他說:“這大餅雖不好吃卻還頂飽,他們該能多頂些時日的。我們弟兄如今不是也一天隻一張就夠了麽,”

    “夠,一張餅子隻半斤麵,夠個屁啊。還不是弟兄們把幹糧分給了百姓,自個不得不勒緊褲腰帶。”最早發牢騷的那個軍卒又罵了起來:“操他媽,老子當初在城裏吃香的喝辣的,如今報國投軍殺韃子,卻連這又幹又硬的破餅子也吃不飽。”

    這些軍卒除了大半軍戶出身之外,其餘的都是此前自京城及周邊各縣招募來的鄉勇,彼此都知根知底,他剛這麽一說,立刻就有人揭他的短:“李二狗你小子就吹牛了,當初老子在城裏給人打短工,可整天見著你小子拎著把瓦刀到處竄,見人就問‘大爺,您老府上砌牆蓋房子嗎,’,一天沒活計,你連兩個銅哥兒一隻的油餅都沒得吃,還在這裏說什麽‘在城裏吃香的喝辣的’,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那個“李二狗”平日裏好發牢騷,脾氣卻不壞,受了旁人這樣揶揄,他也不生氣,又轉移了話題,罵罵咧咧地說:“全軍五萬弟兄,偏生我們騎營倒黴,好好的仗不打,跑出來搞什麽遊擊,一連三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估摸著八成那天被我們幹了一家夥之後,那些韃子就被嚇破了狗膽,縮在營裏不敢出來搶食打草了。照我說,襲營那天就該殺過去跟他們痛痛快快幹上一場,被他們殺了算老子倒黴,若是老子命硬……哼哼,直把他們趕回蒙古,老子也好早點回家。”他仰著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水之後,抹抹嘴角的水漬,忿忿不平地說:“這仗打得,,憋屈。”

    見他越說越離譜,一旁一直沒有做聲的哨長忙說:“李二狗你給老子閉嘴,讓你吃幾天幹餅子怎麽啦,你看人家戚軍門,不也和你一樣啃幹餅子喝涼水。”喝住了他之後,又低聲說:“這幾天戚軍門心裏不痛快,你小子長點記性,管著你那張臭嘴,少給老子惹事。”

    那個“李二狗”偷眼看看坐在遠處一棵大樹下,正在費力地啃著大餅的戚繼光,吐了吐舌頭,埋頭對付起了手中那塊又幹又硬的大餅。

    戚繼光最近這幾天心裏的確不痛快:受命遊擊已六天了,除了成功伏擊為韃靼征糧打草的大同叛軍之外,再也沒有與敵接戰的機會,讓他覺得十分鬱悶;而那日圍魏救趙替德勝門解圍,卻讓他發現營團軍已放棄了城外的陣地,將防務交給了各省衛所軍。以這些衛所軍的戰力能與韃靼交鋒嗎,真不明白皇上怎麽會做出這樣重大的兵力調整。

    此外,弟兄們原本攜帶了十日的幹糧,分去一半給被解救的百姓,他已經將每人每日三張大餅降為了兩張,到了今天,又狠下心來降到每日一張,山裏盡管有山雞野兔、山菜蘑菇等物,可為了避免被韃靼發現他們的營地,無法生火煮食,弟兄們隻能采擷一些能生食的野果聊以充饑,一日兩日尚可堅持,時間久了,莫說打仗,能不能提得動刀槍,能不能爬得上戰馬都不好說。而過一兩日之後,怕是每天一張大餅也沒有了,到時候是撤回本陣還是繼續堅守,更是一個讓人難以決斷的難題。

    盡管出身軍人世家,自幼從軍,可這卻是他第一次獨當一麵,所謂“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決策有誤,不但會葬送了營團軍騎營這五千精銳,更會影響到整個戰局的發展,甚至關係大明的生死存亡,這個年紀還不到三十的青年將領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正在這個時候,前麵發生了一陣騷動,所有的人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大餅,抓起了武器。

    幾個偵察敵情的斥候押著兩個百姓走了過來,眾人一擁而上,圍住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問道:

    “幹啥的,這是,”

    “兄弟,打哪兒逮著的這兩個家夥,”

    “細作,一定是細作。”

    “八成不是,看他那肥頭大耳的樣兒,誰家軍裏能要這種貨色,”

    “那可不見得。要都讓你看出是細作了,那還不是送死來了。”

    一個身材臃腫,滿臉肥肉的人正眨巴著一雙魚泡眼,驚恐地看看左右的持槍握刀的軍卒,賠著笑臉說:“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眾人已經看清楚了他的模樣,頭發胡子亂蓬蓬的,但看他的年歲約莫三十多歲,本是盛年,八成是因酒色過度,未老先衰,不但麵色白裏泛青,腦門還又禿又亮,穿著一身青衣短服,還打了縛腿,腳上卻是一雙做工精美的厚底官靴,如此不倫不類的打扮令所有的人都起了疑心。輪值帶哨的隊官喝問道:“良民百姓,不曉得京城正在打仗嗎,良民百姓怎麽會鑽到這裏來,”

    “小人……小人是走岔了路……對,走岔了路……”

    “啪”的一記耳光抽在他的那張滿是汙垢的胖臉上,直扇得臉上的肥肉一陣亂顫抖,是方才一直在發牢騷的李二狗:“朝天的路成百上千,你他媽的左不走岔,右不走岔,偏偏闖到大爺的大營裏來。”

    那人眨巴著眼睛,委屈地說:“這……這裏既沒有營寨,又未立轅門,小人哪知道是各位軍爺的大營啊……”

    “還敢跟大爺頂嘴。”李二狗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上:“大爺看你不是良民,是細作。”

    “細作,”那人趕緊翻身跪起,如搗蒜一般磕頭:“軍爺息……息怒,小人不是細作,不是細作……”

    城裏討生活實在不易,窮困潦倒之時,李二狗少不得也要偷雞摸狗做點沒本錢的買賣,雖夠不上量刑問罪,時不時卻要被衙門裏的差役招呼著給上三拳兩腳,也學到了不少官差對付小蟊賊的本事,見他還在狡辯,當即就揚起巴掌,惡狠狠地說:“你這刁民實在可惡,如不動刑,量你不招……”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人群外傳來戚繼光低沉的吼聲:“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