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家底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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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手上的那份名單,朱厚熜也明白,呂芳雖然沒有明說,但用意已是昭然若揭,隻要自己一聲令下,早已蓄勢待發的錦衣衛就會直撲那些糧商的家,抄家拿人,將他們囤積在各處的糧食抄沒入官。

    若是城外戰事還在繼續,若是江南沒有叛亂,或許朱厚熜真的就這麽做了。抄沒那些不法糧商的家產,不但能迅速解決糧食危機,更能緩解因大戰而造成的財政困難。曆朝曆代,朝廷要解決財政困難,不是取之於民,就是取之於商。老百姓被官府的橫征暴斂逼得活不下去,會起來造反;而那些商人卻沒有那個能耐,隻能束手待斃。遠有東晉石崇,近有南京沈萬山,無不是因豪富而引起當政者的眼紅,隨便加上一個“以商亂政”的罪名,巨萬家私頃刻間就進了國庫,連個收條都不用打。

    但是,這種方式雖然簡單有效,但終歸是一種以國家名義施行的強盜行徑,打擊的可不僅僅隻是那些囤積居奇的不法糧商,其他行業的商人即便不齒那些黑心糧商發國難財的行為,也難免會有兔死狐悲的感覺,不利於日後發展商品經濟。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所失遠遠大於所得,令朱厚熜也有投鼠忌器之虞。

    此外,韃靼已經退兵,實行戰時經濟管製就沒有了借口;而要平定江南叛亂,後方穩定是關鍵,持久動蕩的京城早已人心惶惶,有什麽風吹草動,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亂子,大明朝可再經不起折騰了。

    沉默了一會兒,朱厚熜放下了那份名單,指著那塊荷葉米粑對呂芳:“把它送給翟鑾,告訴他,朕用三十文錢買了這塊粑粑,專門賞給他吃。也不必謝恩,他分管戶部,這段時日籌措軍需也著實辛苦,就在家裏好好歇上幾天。”

    說起來,朱厚熜對那位“甘草次相”不滿已久,先是軍糧之事他一問三不知,倒是未分管戶部的嚴嵩拿出了切實可行的方略;再是韃靼求貢,他偷奸耍滑推到自己麵前,口口聲聲恭請聖裁,不外乎就是怕承擔決策之責;近日又是坐在岸上看翻船,任由朝臣士子群起指責主持和議的嚴嵩,害得自己不得不披堅持銳,親自出馬,這才勉強穩住了動蕩的朝局。象這樣庸碌無為,隻知道明哲保身的內閣輔臣,要之何用。

    呂芳不敢再多說什麽,叩頭領旨之後便要出去,朱厚熜又說:“再去問問嚴嵩和關鵬,平日裏口口聲聲說忠君如父、愛民如子,受了那麽點委屈就給朕玩起稱病不出的鬼把戲了,這就是他們的事君之道嗎。告訴他們,要麽即刻進宮見朕,要麽把申請致仕的奏疏遞上來,我大明朝的內閣、六部不養閑人,不幹活就滾蛋。”

    或許是舍不得剛剛如烈火烹油一般紅火起來的官位前程,嚴嵩和署理戶部的侍郎關鵬都乖乖地進宮來覲見皇上。兩人得了呂芳的暗示,在路上已經商議過此事,見到朱厚熜之後都說該以“囤積居奇,擾亂民生”的罪名將那些黑心糧商統統抓起來,依律充軍戍邊,家產抄沒入官以解決當前的糧食危機。

    朱厚熜根本沒指望他們能想出什麽好的法子,板著臉問關鵬:“戶部太倉中還有多少銀子。”

    關鵬此前一直以戶部左侍郎的身份總督天下倉場,加之尚書馬憲成傷情一直未有起色,他升任戶部正堂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自然不敢怠廢政務,連忙起身應道:“回皇上,太倉尚有存銀二百九十三萬二千六百四十兩。”

    “還真是不少啊。”朱厚熜淡淡地說:“當日朕要犒賞各省勤王軍將和義勇鄉民,馬憲成跟朕哭了半天的窮,硬是想頂著不辦,逼得朕說要抄了他的家,才勉強拿出了五十萬。你署理戶部不到一月,竟攢下了這麽多銀子。”

    聽出皇上隱隱有責怪馬憲成的意思,關鵬有心要借機攻訐馬憲成兩句,為自己早日正位戶部正堂之事再添一把火,但他自從那日商議軍糧的禦前會議之後,就對嚴嵩治政之才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見坐在身旁的嚴嵩紋絲未動,心裏也就沒有了底氣,老老實實地說:“回皇上,非是臣之能。戶部當日確是再拿不出更多銀子,這些銀子是抄沒仇鸞及薛林義、陳以勤等謀逆之臣家產所得。”

    “五六位侯爺、二十多位朝廷命官,家產還不到三百萬。”朱厚熜說:“陳以勤和他那些門生都在清水衙門當官,沒有多少餘財尚在情理之中,仇鸞和薛林義那幾位侯爺哪個不是身家巨萬,怎麽才抄出了這麽一點銀子。”

    關鵬說:“回皇上,這隻是抄沒的現銀。那些逆臣的房產、田地、商鋪和家中的珍玩珠玉,戶部已悉數封存入官,具體所值幾何,度支司尚在匡算之中,故未能及時奏報皇上,請皇上恕罪。”

    朱厚熜追問道:“現銀也隻有二百多萬嗎。”

    關鵬猶豫了一下,才說:“回皇上,還有一百萬,臣請示了奉旨主持清查逆黨的陳洪陳公公,已悉數解往內廷司鑰庫,以供皇上年節賞賜妃嬪、皇親及內臣之用。”

    “朕問的就是你這一百萬。”朱厚熜怒道:“抄沒所得應全部入國庫,是誰給你和陳洪那麽大的膽子,偷偷給朕搬到宮裏來。公出公入的事情,為何要做這些小動作。若是你戶部馬部堂在,這種事便做不出來。”

    關鵬嚇得趕緊跪地請罪,一直沒有說話的嚴嵩站了起來,躬身說:“皇上,此事戶部此前曾請示過內閣,翟閣老與臣商議允行的。”

    “你們同意的。”朱厚熜冷冷地說:“你們想討朕的好,卻讓朕落下個貪財好貨的名聲,難道還指望朕領你們的情。”

    “回皇上,內閣及戶部這樣做雖有違朝廷規製,但也確有必要。”嚴嵩也跪了下來,說:“近兩年,皇上體恤國朝財政艱難,一再削減內廷用度,每年宮中用度不過一百萬兩,已是捉襟見肘。當日為犒賞各省勤王之師,皇上已發內庫存銀四十五萬兩;前日又自內庫發二十萬兩銀子和十萬匹布帛賞賜韃靼,宮裏存銀已告罄,眼看著新正日近,每年例行賞賜宮人、宗親、勳貴、重臣及命婦所用銀兩就需十餘萬兩,尚不知從何而出。此事關乎天家顏麵,內閣及戶部不能不分君之憂,此其一;其二,此次大戰,上托皇上洪福,下賴全軍將士及京師義勇鄉民奮勇殺敵,才迫使虜賊知難而退,還兵出塞,皇上例行要犒賞全軍以慰其功,雖說犒賞軍將是國家大事,該由朝廷自太倉發銀,但內閣及戶部以為,皇上自內庫支銀更能激勵全軍舍身報國,以酬君父浩蕩天恩。”

    這又是借著皇帝的名義,施小錢辦大事了,同樣的一兩半兩銀子,朝廷按數分發與由皇上自己掏腰包犒賞全軍,確實意義不同。朱厚熜想想也覺得他們說的有些道理,便說:“難為你們這樣上心為朕謀劃,都起來吧。”

    嚴嵩帶著關鵬一齊叩頭下去,說:“天下一心為的君父,這是臣等的本分。”

    “知道本分就好。都起來吧。”朱厚熜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又問關鵬:“眼下官倉存糧還有多少。”

    “回皇上,戶部轄下各處官倉存糧共計一百零一萬二千四百一十九石,”

    “朕記得半月之前商議軍糧之事,你曾說官倉存糧隻有一百萬石,京官捐獻一月祿米,合計不過萬石,還要支出五萬石賞賜韃靼,為何朝廷存糧未見減少。”

    皇上將大小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關鵬也不禁深為歎服,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何嚴嵩此前曾一再告誡自己說當今聖上天縱睿智,心細如發,不可存一絲輕慢懈怠之心,忙解釋說:“回皇上,自那些逆臣家中抄出存糧四萬五千餘石,已悉數歸入官倉,”

    朱厚熜疑惑地問道:“他們家中為何有這麽多存糧。”

    “回皇上,公侯之家大多蓄有家兵,少則數百,多則逾千,這些人等的糧秣,皆由其家主供給,故公侯之家通常都有存糧數千至上萬石,”

    朱厚熜心裏說,難怪當日薛林義等人謀逆之時,他們的家兵家將能冒著誅滅九族的危險,跟他們一起殺向皇城,原來那些家兵家將根本就是勳臣們的私人武裝。不過這也真是個好消息,至少使他剛剛想到的那個計劃又增加了一成的勝算。

    他點點頭,說:“這就好辦了,朕有個想法……”

    聽完皇上的聖諭,嚴嵩還在皺著眉頭沉思,關鵬已經嚇得麵色慘白,“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使不得啊皇上,萬萬使不得,國無糧不安,軍無糧不穩,王師用兵江南在即,若是日後軍需不濟,就算是抄了臣及戶部全體職官吏員的家也無濟於事,耽誤了朝廷戡亂平叛的大計,臣更是萬死難辭其咎。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你當朕隻會抄家嗎。”朱厚熜冷哼一聲:“朕不願失德於民,連那些不法糧商的家都不抄,又怎會去抄你的家。”

    嚴嵩這時也跪了下來:“請皇上恕老臣直言,此事確是行險之舉,還請皇上三思,”

    朱厚熜冷笑著說:“三思。時近隆冬,難民每日卻隻有四兩米熬成的稀粥度命,你還要叫朕三思到什麽時候。朕意已決,卿等不複多言。”

    “此事關乎我大明社稷存續,誰要是走漏半點風聲,”朱厚熜眼睛死死地盯著跪在麵前的嚴嵩和關鵬,大吼一聲:“淩遲難誅。”

    兩人渾身一顫,一齊叩頭下去:“皇上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