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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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當上皇上,就把皇上的口吻學了個十足。徐弘君心裏很不痛快,有心要給他個難堪,讓他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當家人,便冷冷地對朱厚燁說:“王爺信任臣等,委以朝中諸事,為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臣等萬死也不敢推辭。但話又說回來,乾坤還得王爺自個來掌,臣等的肩上可擔不起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

    曲意逢迎臣下卻遭了一番搶白,朱厚燁心裏也不痛快,但他不敢與這些手握重兵、把持朝政的勳臣計較君臣禮數,苦笑著說:“那……那就請說與本王知道吧……”

    徐弘君又貪婪地看了看此刻也鬆了口氣,將錦被稍稍拉低了一點,露出了小半個白膩如玉的香肩的芳倌人一眼,然後狠下心轉過了頭,說:“此處非是議事決事之地。軍情如火,請王爺盡快更衣升座,由臣等從容奏對。”

    聽出徐弘君話語中的不善,朱厚燁忙說:“徐國公說的是,且請先到偏殿歇息,本王這就更衣,這就更衣。殺千刀的狗奴婢,三位勳臣想必還未曾用過早點,還不快叫人傳膳。”

    新明朝廷要爭正統,自然處處都要與朝廷比肩,甚至因有從富庶的江南各省征收到的賦稅和加征的“靖餉”為財力支持,監國益王的日常宴飲起居的奢華程度比身居九重的皇上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賜給三位勳臣的早膳也是琳琅滿目不下好幾十樣,將偌大的一張條案擺得滿滿登登的。但事關重大,徐弘君等人誰也無心享用美食,隻略略用了三兩樣點心便吩咐撤了下去,坐等朱厚燁接見。

    說是“這就更衣”,可是都過了小半個時辰了,朱厚燁卻還是沒有出來,三位勳臣心急如焚。趁著內侍忙著收拾碗碟之時,劉計成悄悄地俯過頭去,說:“裏麵的那位該不會耍什麽花樣吧,”

    徐弘君也緊張了起來:“那個窩囊廢該不會是偷偷溜了吧,”

    湯正中搖搖頭:“溜,他能溜到哪裏去,且不說南京如今都是我們的人,就算逃出城,天下之大,可有他的容身之處,與我們同舟共濟守住江南半壁或可一生,想獨自逃命……哼哼。”他冷笑道:“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他沒那麽蠢,真以為皇上念及天親之情能饒他不死,別說是堂兄弟,親兄弟也不行。”

    正所謂成王敗寇,曆來窺測天位的失敗者皆沒有好下場,明朝曆代皇帝對敢於起兵作亂的藩王宗親從來都不手軟,正德年間的寧王朱宸濠被賜自盡已是天大的幸運,宣德年間的漢王朱高煦被蓋在三百斤的銅鼎之中架上木炭,火灼銅溶,連個骨頭渣子都沒能剩下,幾個兒子也被全部處死便是明證。

    徐弘君說:“既然如此,他為何遲遲不出,莫非有意怠慢我等,”

    湯正中點點頭說:“我估摸著經這麽一折騰,他該是沒有再擁著美人睡個回籠覺的雅興了,大概便是如此。”

    徐弘君低聲罵道:“他娘的。事情都到這步田地了,還想著他是君我們是臣。照我說,當初就不該遠天遠地把他從江西接來。”

    劉計成倒說了句公道話:“裏麵的那位雖說不中用,倒還聽我們的話。老徐你也莫要生氣,丟了這麽大的醜在我們麵前,又被你呼來喝去嚇唬了好一陣子,讓我們多等一會兒把麵子找補回來,也在情理之中嘛。有求於人便要禮賢下士,我等且安心等著吧。”

    又過了一會兒,冠冕齊整的朱厚燁才現身出見。不過,他卻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昔日益王府長史、如今掛禮部尚書銜南京翰林院掌院學士史夢澤。

    三位勳臣心裏同時怒罵一聲:還真小覷了這個窩囊廢,趁這個功夫,竟把自己的親信謀臣急召進宮來了,擺明是不信任我們啊。

    不過大事當頭,他們也顧不得和朱厚燁計較,一如往常一樣走過勳臣跪拜見禮、監國免禮賜坐這一套君臣禮數之後,徐弘君就按三人議定的方略,起身奏道:“王爺,自從北兵海運所謂‘江南遊擊軍’自寧波登陸以來,已襲破數十州縣,並與嘯聚四明山中之南直隸錦衣衛叛卒合兵一處,聲勢更為浩大。臣等商議再三,不調回駐屯徐州之靖難軍萬難剿滅,懇請王爺恩準臣等所奏。”

    朱厚燁大概已跟史夢澤商議過,不再象剛才那樣驚恐不安,說:“前些日子浙江巡撫郭萬象奏報,說北兵勢大,依浙江一省現有兵力不能擋之,懇請朝廷調南直隸衛所守備之兵入援。徐國公曾對本王說這正是地方官員精明狡獪之處,即便不是無病**,也是他們慣常用以要挾朝廷的伎倆,動輒便尋個題目虛張聲勢一番,好向朝廷催糧請餉,慌報軍情,搖動人心,惟恐天下不亂而已。江南遊擊軍隻不過是北朝所派的一支偏師,意在擾亂我朝總體戰略,牽製我軍北上靖難……”

    朱厚燁人雖怯懦無能,但記性倒也不壞,這確是當日徐弘君親口說過的話。甚至他當日還曾說過,浙江巡撫郭萬象虛報軍情,危言聳聽,豈止單單是為了要挾朝廷催糧請餉,八成還想倚敵自重,謀奪兵權。為保江南之安,他建議監國下令旨將其逮問,消弭大患於先機雲雲。

    對於徐弘君那樣激烈的主張,朝野上下看得分明,無非是因浙江巡撫郭萬象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向來與他們這些靠祖上恩蔭的勳臣貴戚多有不睦,徐弘君便想趁機褫奪他的民政之權,將富甲天下的浙江一省搶到自己荷包裏而已,遂有多位朝臣紛紛上疏,聲言“浙撫誇大其辭,危聳人心,自是不對;但若說其已萌異誌,至今尚無形跡,朝廷仁治天下,不可以‘莫須有’加罪封疆”。勳臣集團內部也覺得此舉太過明目張膽,恐招致天怒人怨,力勸徐弘君稍安勿躁,如今遼逆剛平,朝中初定,南北兩邊戰火蜂起,局勢已是危在旦夕;郭萬象又是海內理學大家,撫浙多年卓有勞績,貿然動之勢必導致人心驚怖,變亂複生,隻要他能為朝廷把守南邊門戶,就不要同他多做計較。礙於反對之聲一浪高過一浪,徐弘君也不好強持此議,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出得己口,入得人耳,徐弘君也不好矢口否認,惱羞成怒之下,厲聲打斷了朱厚燁的話,說:“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江南遊擊軍和錦衣衛叛匪勾連作亂,已使浙江全省糜爛,目前賊兵更已進抵南直隸腹地,局勢幾近不可收拾之情勢,豈能以前日之言一概而論。”

    劉計成也擺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痛切地說:“這且不說,可恨那些賊兵竟踐踏太祖高皇帝欽定之大明律令,打出‘打土豪,分田地’的旗號掠奪官田民田分發刁民,誘使貪利忘義之刁民贏糧影從,遂有浙江全省糜爛、賊兵進犯南直隸之事。更可恨的是,受了他們鼓惑,南直隸、湖廣各州縣刁民抗捐抗稅,鬧事作亂,非但今年夏秋兩賦及靖餉萬難足額征收,更已動搖我大明立國之基,豈能等閑視之。”

    一聽說供自己享樂和支撐軍隊爭奪天下的賦稅受到衝擊,朱厚燁也緊張起來,問道:“既然如此,諸位愛卿可有定國安邦之策,”

    徐弘君就等著他說這句話,立刻回答道:“回王爺,經我等反複商議,依如今之情勢,非調回靖難軍不足以平亂。”

    “啊,”朱厚燁大驚失色:“莫非……莫非情勢真已到了這步田地麽,”

    徐弘君蠻橫地說:“回王爺,臣已說過,這是我與信國湯公、誠意劉伯等人集議之方略。好教王爺知道,非獨我等勳臣力持此議,朝廷輔弼重臣之中,讚同者也為數甚多,如吏部楊士聰、戶部劉泌、禮部蔡益……”

    徐弘君一口氣舉出七、八位大小九卿的名字,都是他們勳臣貴戚“夾袋中的人物”,朱厚燁聽出了他話語之中隱含的威脅之意,不敢明著反對,但因茲事體大,一時也無法決斷,就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直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的史夢澤。

    誰曾想,或許也是忌憚勳臣們的權勢,史夢澤竟有意無意地閃躲著他的目光,仍不開口說話,朱厚燁心中氣苦,便將頭低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象是沉思了起來。

    盡管已采取了諸多措施防止靖難軍兵敗徐州的消息泄露出去,但三位勳臣都知道,潰軍正星夜逃回江南,若是不趕緊請得監國益王的令旨,一旦潰軍撤到江南地麵,兵敗消息就再也沒有繼續隱瞞的可能,勢必會引起災難性的恐慌,以致據守長江防線的救難之策功敗垂成,這才不顧禮數闖宮見駕。如今見朱厚燁如此優柔寡斷,徐弘君和劉計成都十分惱怒,沉下臉來剛想說話,湯正中忙遞了一個眼色過去阻止了他們,自己起身說:“王爺,臣有話要啟奏王爺。”

    朱厚燁微微抬起了頭,看著他,聲調裏帶著一點苦澀:“信國公有何誨教還請明言。”

    趁著南都兵亂,解決了一心想把持朝政的楚藩之後,勳臣集團為了扶持哪位藩王入繼大統爭吵了好久,湯正中是最早提議迎立益藩之人,並為此費盡口舌說服了徐弘君和劉計成等人,定下了擁益大計。也許是因此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寶座的緣故,每當看到朱厚燁那張年輕卻顯得遲疑、怯懦的臉,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種慈父般的驕傲之情,這種感情使他覺得自己必須竭盡全力扶持這個人,忠心耿耿地維護這個人的尊嚴和地位,絕不允許任何人來傷害他,就象自己的祖上湯和幾十年如一日地忠於他的祖上明太祖朱元璋,至死而不改初衷一樣,同時,也因這種複雜的感情,使他在與朱厚燁奏對之時,還能勉強保持臣子應有的禮數,而不象徐弘君和劉計成等人那樣頤指氣使、咄咄逼人,此刻聽到朱厚燁說出“誨教”二字,他不由得一陣心酸,索性離開座椅跪了下來,哽咽著說:“臣無德無能,愧不敢當王爺‘誨教’二字,江南局勢日非,全因臣治軍不嚴更顢頇誤國,導致南直隸錦衣衛部眾反出南京,與賊兵勾連為禍之故,上誤朝廷,下誤黎庶,臣之罪已非昏聵可以名之,懇請王爺革去臣職,交付有司依律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