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救難之策

字數:4232   加入書籤

A+A-


    同樣的,在如今把持朝政,把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的諸位勳臣之中,朱厚燁就覺得眼前這位信國公湯正中尚能謹守禮法恪守臣職,比之一貫在自己麵前頤指氣使、咄咄逼人的徐弘君和劉計成等人要強逾百倍,當然不能接受他的請辭請罪,更不敢坦然受他跪拜,立刻離開禦座,雙手將他攙扶起來,說:“信國公且不可如此自責。本王德才兩疏,本難當社稷之任,勉為其難忝為監國,不過是俯允天下官紳百姓之請,一力維護國家法統、祖宗基業而已。如今正值北兵肆虐、南兵壓境之時,本王正欲與諸位國公勳臣同赴國難、共謀靖難,信國公如何能說出這等輕言見棄的話,”

    湯正中心情激蕩,反手抓住了朱厚燁的手,哽咽著說:“王爺,老臣非敢輕率求去,惟是江南局勢已危在旦夕,若不盡快妥善處置,大勢已不可為啊,”

    盡管自從江南遊擊軍自寧波登陸以來,攻城陷地,浙江省的軍情急報和告急文書雪片一樣地飛到南京,但因為徐弘君等人耍奸弄權,一直壓下不報,並且將之用以攻訐浙江巡撫郭萬象倚敵自重、危言聳聽,朱厚燁受其蒙蔽,一直以來隻擔心朝廷和閩粵兩省的兵馬殺至江南,還未將區區萬餘人的江南遊擊軍放在眼裏,此刻聽湯正中說的這麽嚴重,麵色又一下子變得慘白:“局勢真……真已敗壞到了這步田地了嗎,”

    湯正中此刻也顧不得是否會嚇壞監國,言辭確鑿地說:“回王爺,魏國徐公、誠意劉伯所言之策,是臣等反複商議過的唯一濟時救難之法。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此為萬世不移之法,依臣之愚見,南北之兵雖來勢洶洶,卻還遠在千裏之外,皆是手足之癬,目前尚不足慮。惟是江南遊擊軍卻是插在我朝腹心之地的一柄利刃,不從速剿除,便會釀成大禍,所為者何,概因江南遊擊軍所部,皆是北兵精銳之師;統軍大將更是去年於京師城下率軍抗擊北虜韃靼的營團軍俞大猷,平心而論,此人雖貪權戀位,一意逢迎暴戾之君,但精通韜略,多謀善斷,沉勇卓絕,深孚眾望,實為我大明不世出之將才。有此良將率虎狼之師為禍東南,已成為我朝心腹大患,而以浙省及南直隸守備之兵萬難禦之。故臣等商議再三,要想早日根除此禍,惟有將駐屯徐州之靖難大軍調回江南加緊征剿。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王爺三思複三思啊,”

    茲事體大,朱厚燁又習慣性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夢澤。可是,史夢澤卻已經微閉雙眼,仿佛沒有聽見一樣。朱厚燁無可奈何,隻得親持堅銳,赤膊上陣,問道:“如此一來,倘若北兵乘虛南下,非但靖難大業萬難功成,江南也難以自安,又如之奈何,”

    聽他語氣有所鬆動,湯正中忙說:“王爺不必過慮,待剿滅賊兵、安定江南之後,再徐圖謀劃靖難大業即可。值此內憂外患,禍亂頻仍之際,當堅定心誌,並力一向,否則便會顧此失彼,左右失據,禍在不測,”

    朱厚燁默然點頭,象是聽進去了他的話,卻還是不肯明確表態,顯然是因茲事體大,一時難以下定決心。湯正中靈機一動,又說:“非但要調軍回援,從速征剿,更要將浙江、南直隸被賊兵襲擾之州縣官紳百姓遷至別處安置,涸其淵而掘其源,斷其援而絕其糧,才能收取全功。”

    朱厚燁說:“前番論及北朝得失,諸位勳臣都曰當於北虜犯境之時,北朝戾君所行‘堅壁清野’之法乃是禍亂家邦、擾民虐民之舉,並說曆來隻有練軍修武保境安民之說,不聞有驅民就軍偏安一隅之事。怎麽如今卻要遷徙官紳百姓以避兵禍,”

    湯正中正要說話,徐弘君卻嫌他羅嗦,厲聲說:“這又是此一時彼一時也,誠意劉伯方才已說過,賊兵藐視國法祖製,以‘打土豪,分田地’這樣狂悖不經的致亂之法鼓惑刁民。那些刁民貪利忘義,紛紛附從為亂,以致兵事糜爛,不可收拾。若不從速遷徙,任憑他們都入了賊兵之營,南京便有破城之危。到時候別說是宗廟社稷、太祖陵寢陷落賊人之手,王爺及臣等身家性命都萬難保全。這個罪,誰來擔,”說到這裏,他冷笑著更加提高了聲調:“啊,誰來擔,”

    朱厚燁被他突然暴起的怒喝聲嚇得一哆嗦,又瞥見了他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更是驚恐,忙說:“本王初禦朝政,於戰守、用人諸事俱不習熟,卿等所言,無一不從,各位國公勳臣勿疑有他。”

    見徐弘君還是陰沉著臉不應聲,朱厚燁咬咬牙,索性從禦案之上拿過了一個錦盒,雙手捧在徐弘君的麵前:“此事就照你們說的辦。事勢緊急,變生肘腋,煩請諸位愛卿擬出令旨,直接用印便是。”

    前些日子,前湖廣總督顧璘率軍擁戴遼王進京入繼大統,在南都官紳士子中引起了一場關於立“親”還是立“賢”的激烈爭論,南京勳臣集團收買了湖廣軍鎮及西南土司,持武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平定了內亂,許多支持擁遼之議或騎牆觀望的官紳士子,如與顧璘有年誼或鄉誼的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張履丁、吏部尚書許子將、戶部尚書韓讚周和禮部侍郎馮石麟等諸多朝廷大員,或被打成“遼逆”一網打盡,或被勒令致仕,或心灰意冷拜疏求去,朝政大權已經完全掌握在勳臣集團和攀附他們的朝臣手中。但無論如何,人臣之禮不可偏廢,諸多軍政要務還是得按朝廷規製擬出令旨,恭請監國益王過目之後加蓋印信。朱厚燁如今將印信拱手相讓,無疑是將這最後一塊遮羞布也不要了,諸多朝政和軍國要務任憑他們如何處置,自己連聽都不想再聽。

    劉計成和湯正中還想客氣兩句,徐弘君已伸手將印盒接了過來,躬身說:“此固非人臣可受之禮,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確也是迫不得已。請王爺放心,王爺既然如此寄腹心托社稷於臣等,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久安,更為了王爺能早日一統宇內、正位大寶,臣等願殫精竭慮、萬死不辭,”

    交出了印盒,朱厚燁仿佛卸下了重擔一樣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那就有勞諸位愛卿了。本王乏了,諸位愛卿跪安吧,”

    三位勳臣躬身告退之後,史夢澤也起身跪奏道:“老臣告退。”

    跌坐在禦座上的朱厚燁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史夢澤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要離去。

    就在他即將跨出偏殿之時,突然聽到朱厚燁傷感地說:“史師傅,你是不是覺得本王這個監國當得太窩囊了,”

    史夢澤聞言一震,站住了腳,卻不回頭,而是悵然長歎一聲:“得失從來兩難。如今之情勢,大抵也隻能如此了。”

    “本王又何嚐不知道他們自矜跋扈,奪天家威福而自用,”朱厚燁歎道:“可是,朝廷兵權盡在他們之手,本王便是想有所作為,也是有心無力啊,原本指望你們這些理學名臣為我大明保有一分正氣,能與他們爭上一爭,可朝廷正臣大多掛冠求去,朝堂之上君子凋敝,奸佞小人嘯聚,如今連你史師傅也緘口不言了……”

    史夢澤這才回過頭來,看著垂頭喪氣的朱厚燁,緩緩地說:“前日宰塚(吏部尚書)許子將拜疏求去之時,老朽曾奉王爺之命前去慰留,他對老朽說,王爺欲致力中興,必須親操權柄,獨掌乾綱;而欲親操權柄,獨掌乾綱,惟有牢牢把握用人一途,廷推公議,王爺親擇賢良之才用之,如此方能正振綱紀、明法度、聚人心,振士氣,可朝廷如今用人之權卻盡操於勳臣貴戚之手,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州牧縣尹,朝臣謂可,勳臣謂不可,則不可;朝臣謂不可,勳臣謂可,則可,朝廷綱紀,全然淆亂;國家法度,踐踏無餘,他身為宰塚,不能以祖宗成法正之,又安敢腆顏屍位,貽誤家國,老朽也深有同感,曾多次密膝造陳,懇請王爺頒下令旨慰留其任,以為強援,王爺思之再三,還是不願得罪勳臣而作罷,如是者還有總憲(都察院都禦史的別稱)張履丁等朝廷正臣、士林君子,如今朝堂之上正風阻滯,邪氣橫生,且四處彌散,上下交征,致使官貪吏橫、兵疲將驕,就拿今日所議之事而論,老朽方才曾與王爺明言,有傳聞說靖難軍大敗於徐州,那些勳臣方寸大亂,不得已想出了這個撤軍掩敗之計,隻要王爺堅辭不允,待三五日後徐州兵敗消息傳至南京,朝野上下勢必群情激憤,王爺便可憑借清議之力,將那些賣官鬻爵、誤國誤軍的奸佞之臣逐出朝廷,甚或殺之以謝國人,可是……”他長歎道:“王爺一退再退,至今更無周旋轉圜之餘地,老朽自然無話可說了,”

    “本王何嚐不想遵從史師傅所言,將那幫不尊禮法、淆亂綱常的逐出朝廷,親操權柄,清平治政,更克成靖難大業,使祖宗成法複行於天下,可是,”朱厚燁又是長歎一聲:“靖難軍兵敗徐州的消息不論是真是假,朝廷兵馬已誓師南下,江南半壁江山終究還要靠他們來守,真要驟興大獄,勢必天下大亂,若是逼反了他們,頃刻便有殺身之禍啊,”

    史夢澤道:“王爺所慮也確有道理,但靠他們,就真能守得住江南嗎,老朽雖是文弱書生,不曉兵事,但也知道自古兵家有雲:守江必守淮,靖難軍舍黃淮不守,焉能守住江南,三國之吳、東晉、南唐,及至南宋,無不想憑借長江天塹偏安一時,可最終還是難逃亡國滅種之禍,”

    朱厚燁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照史師傅這麽說,我大明的氣數真的已要盡了嗎,”

    史夢澤長歎一聲:“有心殺賊,無力回天,請恕老朽直言,王爺還是想想如何為益藩留下一點血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