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險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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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皇上滔滔不絕地說的這麽一大堆抱怨的話,可言裏言外,卻未曾流露出當真要“斷然拒絕”的意思;再聯想到方才在乾清宮中,皇上乍一見到那位名曰“阿市”的倭女的失態反應,呂芳心裏有了底,便大著膽子說:“萬歲爺責的是,奴婢萬死不該擅自作主,其罪之大,九死難誅,懇請萬歲爺以家法賜奴婢一死。(提供最新章節閱讀&不過,以奴婢愚見,既然那位倭女身係朝廷平倭大業,皇上不妨循朝鮮諸國之成例,納其入宮。如此一來可以羈糜織田信長,使其誠心歸順天朝,為天朝平倭大業甘做馬前卒;二來天朝興師討伐倭國,也就更加師出有名了……”
“糊塗!”朱厚熜厲聲打斷了呂芳的話:“惟是如此,朕才不能輕易出兵,免得遭當今之人及後世史家詬病,說朕衝冠一怒為紅顏!”
呂芳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反倒讓皇上有了顧慮,雖說他並不認同皇上的說法,卻也不敢反駁,趕緊俯身在地,請罪不迭。
朱厚熜沒有理他,坐在禦座上生了好一陣子悶氣,才沉聲問道:“這件事情都有哪些人知道?”
皇上突然問到這個,大概是擔心朝野內外那些不諳實情的迂腐清流們隨意置喙,玷汙自己的千秋聖名;卻又不忍心冷落那位如花似玉的倭女吧!呂芳心裏暗自鬆了口氣,趕緊應道:“啟奏萬歲爺,老十一和汪直一到南京便來見奴婢。奴婢也叮囑他們,萬歲爺未曾聖裁決斷之前,他們不可語與旁人,想必此事無人知悉。”
朱厚熜似乎猶豫了一陣子,隨即咬咬牙,說道:“先把她送出宮,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起來。朕再考慮考慮。”
“這”呂芳不由得一怔。
“怎麽?”朱厚熜冷冷地說:“朕納不納妃子,還要你呂芳說了算嗎?”
呂芳慌忙再度俯身在地,“奴婢不……不敢……”
“不經請旨,就敢把倭女偷偷帶進宮來,你還有什麽不敢的!朕問你,你平日裏還有什麽事情背著朕擅自當家做主了?”
“皇天在上,奴婢哪裏敢有替萬歲爺當家的心思!”
朱厚熜冷笑一聲:“呂芳,你自幼便跟著朕,朕一向視你為家人,比外麵的那些閣老、尚書還要親近許多。你這麽多年來一直慎言慎行,朕也十分放心,便把宮裏宮外有些家交給你來當。可是,朕告訴你”
他緊盯著呂芳,一字一頓地說:“大明朝最後的家,還得朕來當!”
若說方才的那一連串的質問是驚天響雷的話,這句話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呂芳被這句話嚇得魂飛魄散,驚恐間竟不顧禮儀地把頭抬了起來,直至瞥見皇上臉上那一副冷峭的神情才猛然醒悟過來,把頭在東暖閣的磚地上拚命地磕了起來:“奴婢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朱厚熜冷冷地看著呂芳,並沒有出聲喝止。一則因為他突然想起了方才在鼇山燈會上,嚴世蕃提及宮中防火之事,呂芳以為拂了自己的麵子,搶先出言反駁並嘲諷嚴世蕃。當時他隻顧尋思嚴世蕃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並沒有在意呂芳這麽做,其實是在堵塞大臣諫言之路,有違朝章國法;二則他更進一步想起來,去年一到南京,呂芳便背著他托付即將出任應天巡撫的嚴世蕃照顧生計困難的妃嬪家人。這兩件事情雖說都不是什麽大事,卻讓他心中暗生警惕:是否自己平日太過信任、太過嬌縱自己的這位大伴,使他忘記了不許宦官幹政的祖訓,或在下意識裏混淆了內廷和外朝的嚴格分野,對不該自己管的事情也擅自插手了?尤其是這一次,在關乎國家安危的平倭大計上,他也敢擅自做主,不經請旨就把人帶到宮裏來!從曆朝曆代宦官幹政禍亂朝綱的曆史教訓來看,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此風斷不可長,此例斷不可開!看來,得好好地敲打敲打呂芳了!
呂芳還在磕頭,隻是一下一下磕得越來越慢,朱厚熜這才低聲吼道:“夠了!”
呂芳顯然已經磕得頭昏腦漲了,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朱厚熜不得不走下禦座,拉住了他,隻見呂芳額頭又青又腫,正中還鼓起了好大的一塊包,淚眼淒迷地看著自己。
想到眼前這位大伴對自己一直忠心耿耿,多年來整肅宮禁、監視百官,對鞏固皇權、維護國家統治做出的貢獻,絲毫不亞於甚至遠遠超過了那些內閣學士、六部九卿,朱厚熜突然心軟了,便緩和了語氣,說道:“朕說‘夠了’,你還要磕,是在跟朕賭氣嗎?你幹擾了朕的通盤部署,還把這麽大的一塊燙手的山芋扔到朕的懷裏,朕說你幾句又怎麽啦?至於把頭磕成這個樣子嗎?明日朝會,讓外麵的那些臣子們看見你成了這個樣子,象什麽話?”
呂芳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隨即便想起今日還是元宵佳節,大喜的日子,怎能在皇上麵前掉淚,趕緊撩起袍袖擦掉淚水,囁嚅著說:“奴婢是自個不小心,摔的……”
朱厚熜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摔的?你騙鬼去!為何不摔別處,單單把額頭摔出個青包來?回去之後趕緊熱敷,倘若明日還不能消腫,朕就不讓你隨堂了。”
呂芳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隻覺得鼻子一陣酸,卻又恐在君前失儀,不敢再在皇上麵前流淚,趕緊低下頭去,低聲應道:“奴婢遵旨。”
朱厚熜又板著臉說:“知道朕今天晚上為何要生你的氣嗎?”
呂方囁嚅著應道:“奴婢糊塗,辦砸了差事,幹擾了皇上的平倭大計……”
“不隻是你,還有你管的那些人,也不如先前那般曉事得用了!”朱厚熜說:“新正元日,群臣都上了賀表,陳洪也跟著湊熱鬧,從北京千裏迢迢給朕送來一份折子,上麵連篇累牘說的都是小載瑞多麽多麽的聰明伶俐、乖巧可人;又是多麽多麽的想念朕,經常望向南方,不停地問身邊的大伴、保姆‘父皇怎麽還不回來?’。還說小載瑞一心想到南京來看朕,‘給父皇請安’。他陳洪如今掌著司禮監,朕帶著你巡幸南都,京城那邊的禁宮也該由他和黃錦兩人來管,給朕奏報宮裏的情況,這也沒什麽不對。可朕就不明白了,除了小載瑞,太子、裕王、景王和小載環這次也沒有隨行,為何不見他有片言隻字提及?難道說,小載瑞是朕的兒子、他的主子,太子、裕王、景王和小載環便不是朕的兒子、他的主子了?如此厚此薄彼,豈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朱厚熜提到的“小載瑞”,是他的皇十一子朱載瑞;“小載環”則是皇十子朱載環。嘉靖早年久無子嗣,靠道士邵元節進獻秘方得了太子,故此才迷戀方術,寵信邵元節等人。嘉靖二十一年之前,共得了八位皇子,可惜存活下來的隻有莊敬太子和皇三子、嘉靖十八年被封為裕王的朱載垕;以及皇七子、嘉靖二十一年被封為景王的朱載瑱三人,令朝廷重臣和呂芳等太監無不擔心皇上子嗣不廣,日後大明王朝恐有後繼乏人之虞。誰曾想,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之後,皇上幡然悔悟,不再崇信道教、迷戀方術,也不再服用邵元節等一幹妖道煉製的“先天丹鉛”等丹藥妄求長生,不但身子骨象換了個人似的健康硬朗了起來,耕雲播雨也是大有收獲,幾年之間,不少幸得雨露之恩的嬪妃都為大明朝誕下龍子龍女,後宮裏一下子多了十幾個小娃娃。朱厚熜自然樂不可支,而內廷外朝乃至天下百官萬民也是歡欣雀躍,無不認定皇上廣有子嗣乃是大明中興有望、盛世可期的一大吉兆。
按照明太祖朱元璋當年欽定的《皇明祖訓》,皇帝嫡長子冊封為太子,次底子和庶子封為親王,世襲罔替。可是,這些生於嘉靖二十一年之後的皇子們出生不久就趕上了江南叛亂,其後朱厚熜將參與叛亂的諸多藩王宗室配海外,又改易《宗人法》,定下了隔代降爵的繼嗣製度,為免世人詬病親疏有別,就一直沒有封王。
呂芳自然知道,至於陳洪為何專一隻提皇十一子朱載瑞,那是因為朱載瑞的生母貴妃陳氏,正是他的侄女。陳洪的用意也不外乎是為了幫著朱載瑞在皇上麵前邀榮固寵;而且,皇上若是恩準不到六歲的朱載瑞前來南京入覲,貴妃陳氏當然要隨行,後宮佳麗三千,能多陪伴皇上,當然有說不盡的好處……
但是,呂芳卻分明記得,當日接到陳洪用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折子之後,皇上又是高興又是難受,眼睛裏都泛出了淚花,還一連說了七八個“好”字,當即便準了陳洪的奏,讓陳娘娘帶著十一爺趕到南京來團聚。禦批出不到半天,卻又改變了主意,說是路途遙遠、冬寒料峭,擔心小載瑞不堪顛沛受了風寒,著令自己趕緊派人追回前旨,改為等到陽春三月運河解凍之後走水路南下。如此舔犢情深,還讓呂芳好一番感動。皇上今日卻又這樣對陳洪橫挑鼻子豎挑眼,真是天心似海、聖意難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