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警鍾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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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可不知道呂芳心裏做何之想,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自顧自接著說道:“這且不說,陳洪的折子裏還提到小載瑞一直跟著他的大伴識字,已經識得好幾百個字,背得好幾十唐詩。(提供最新章節閱讀&還請示朕,小載瑞如今快滿六歲了,是否該讓他出閣講學。笑話!皇子年滿六歲,便要出閣講學,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難道朕就不知道?還需要他陳洪來提醒朕?在其位,謀其政,是盡人臣的本分;不在其位,卻謀其政,那就是違製、是僭越!”
聽到皇上如此厲聲斥責陳洪,呂芳越覺得天心似海、聖意難測他清楚地記得,當日接到奏折,皇上不但對陳洪的提議讚不絕口,說是陳洪這個奴才“知道替朕操心了”;還興致勃勃地和自己談及對皇子教育的設想:因為幾位年幼皇子尚未晉封王爵,沒有另辟王府、出宮居住,因而不能象以往那樣從翰林院中遴選飽學碩儒充任日侍講官,每日前往王府開課授講;也不能設置王府長史等屬官兼任教席,教授皇子讀書習字。他正在考慮是否效法宣宗宣德先帝在宮中為內侍開設內書堂之舊例,在宮中開設皇子學校,名字暫定為“上書房”,采取集體學習的形式,一來節約人力資源;二來皇子們在一起學習、玩耍,既能增進兄弟之間的感情,又能相互比、學、趕、幫、超,提高學習的興趣和效果;三來還能防止有些皇子貪玩好耍,動輒推說身體不爽,將日侍講官或王府長史拒之門外。而且,上書房的學習內容,亦不限於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還要象國立小學一樣,增加體育方麵的教育,達到他一直倡導的“文明其精神,強健其體魄”的教育目的;單純的體育鍛煉還不夠,還要適當增加武技、軍略方麵的教育,把皇子們培養成德才兼備、文武雙全的有用人才,日後方能成為國家棟梁、朝廷藩籬……
當日皇上說到這裏,還得意洋洋地誇耀自己有先見之明,早已未雨綢繆,做了一番準備他去年命禦前辦公廳秘書張居正兼任南京國子監司業,並密囑張居正暗中觀察倭人孩童德川家康的日常起居和言行舉止,並多多與德川家康交往晤談,就是在為此做準備。因為在他看來,曰本武士之家教育培養孩童的方法很有值得學習借鑒之處。張居正領會了他的良苦用心,帶著國子監那些監生效法德川家康,晨起鍛煉,課間做五禽戲,時常還登高遠足,既愉悅了身心,又強健了體魄。假以時日,推而廣之,大明文人士子便不再是“多愁多病身”,並能培養起他們的尚武精神,以挽士風之頹喪、振民眾之精神……
此外,呂芳還清楚地記得,皇上當日還曾不無遺憾地說,因為要顧慮到祖宗家法、朝廷規製的限製,又要擔心朝野內外的輿論風評,使他不得不放棄了另外一個更加絕妙的想法讓皇子們隱匿身份,進入國立小學,與貧民百姓的子弟同窗就讀,從幼年起便接觸和了解民間疾苦;到一定年歲,還要進入國子監求學,廣結天下士子儒生。省得那些皇子們在深宮大內、錦繡脂粉堆裏長大,隻知享樂,不察民情,成為類似於前朝那些窮奢極欲、作惡多端的藩王宗親們一樣耗費國帑民財無數、卻對國計民生百無一用的國家蛀蟲……
皇上的這個想法過於驚世駭俗,呂芳當日便苦苦勸諫,言說為了天家血脈的安全而計,萬萬不可白龍魚服。而且,當日麵對說得眉飛色舞的皇上,呂芳心中卻突然泛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皇上似乎對幾位年長皇子,如裕王、景王,乃至太子並不那麽關心,反倒更對那些幼年的皇子們無比疼愛、關懷備至!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皇上這麽做,未免有些不近情理,也令人心生疑惑。會否皇上心中還記掛著邵元節、陶仲文等一幹妖道“兩龍不見麵,見之必損皇上天壽”的欺君之言?可是,皇上早已幡然悔悟,並將邵、陶等人逐出宮外、依律治罪,操勞國政之餘,還時常牽掛太子的病情,延醫求藥不遺餘力;兩位年長皇子進宮請安也都能撥冗一見,溫言垂問日常起居、讀書習字等事情,不大象是故意冷落他們的樣子……
盡管心中一時浮想聯翩,但以呂芳之忠心不二,當然不會質疑皇上何以出而反爾。不過,事涉如今名義上的中宮人、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陳洪,陳洪的背後還站著貴妃陳娘娘和皇十一子,呂芳也不敢隨意附和皇上的說法,隻得十分尷尬地聽著皇上沉默以對。
呂芳臉上的尷尬表情使朱厚熜突然醒悟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有自食其言、借機生事之嫌,趕緊打住話頭,臉上也微微有些燙。隨即,他在心裏安慰自己:反正嘉靖那個家夥原本就是雄猜多疑、喜怒無常之人,自己這麽做,也未必就錯了。不過,他畢竟不是嘉靖,無法厚著臉皮繼續大放厥詞,便長歎一聲:“呂芳啊,朕和你多年朝夕相處,可以說是最親近的人,朕心裏有什麽話都不瞞你,你也不要埋怨朕對你們這麽嚴厲苛刻。常言道,欲要正人,先要正己;己之不正,何以正人?你自己都做的不好,又如何拿國法家法約束他人?朕連你們這些身邊的人都管不好,又如何去管外麵的那些臣子?你們這些宮裏的人,尤其是你呂大伴,一定要明白朕的苦衷啊!”
呂芳情知再也不能無動於衷,趕緊應道:“萬歲爺責的是,奴婢有負萬歲爺的信任……”
朱厚熜又歎道:“這不是朕信任不信任你的問題。祖宗家法擺在那裏,不許你們幹政。朕再信任你呂大伴,也不能對你們放任自流。你可知道為何如此?”
呂芳既答不上來,也不敢隨意作答,隻得說道:“奴婢愚鈍,請萬歲爺明示。”
朱厚熜說:“一言以蔽之,不讓你們成為外麵那些臣子的替罪羊。一旦你們插手外朝之事,就違犯了朝廷律令、祖宗家法。外麵那些大臣們也就有說辭了,而那些權奸巨蠹也便能藏身於你們之後,橫行無忌、貪贓枉法,然後把罪過都推到你們身上。英宗正統一朝的王振、憲宗成化一朝的汪直、孝宗弘治一朝的李廣,無一不是如此。還有武宗正德一朝的‘八虎’,世人皆曰其人惡貫滿盈,恨不能食肉寢皮。可天下之大,有幾個人知道‘八虎’之中的張永,竟是先舉劉瑾禍亂朝綱、謀逆篡位之人,還曾暗中保護了朝廷的砥柱中流、內閣學士楊一清等人?就連朕也不知道他的這些功績。當年甫一即位,便要將他處死。幸有一幫大臣仗義執言,朕才赦免了他的罪。不過,他既被名列‘八虎’之中,在朝野內外的名聲實在太臭,朕要推陳布新,隻得棄之不用,讓他退出司禮監,來南京給太祖高皇帝守陵。”
當年皇上即位大寶,處置前朝諸多奸佞之臣,當其衝的便是諸位太監內侍,不但“八虎”無一幸免,各地的鎮守太監也都被召回京師,逐一審訊,嚴加追比,將他們先前侵吞的國帑民財都追繳了出來,然後不是以家法處死,便是貶到南京或中都鳳陽守陵種菜。呂芳也曾參與其中,當然知道其中不無蒙冤枉死之人。不過,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是新君即位,自然是要換自己的人馬,尤其是內廷,更是要換上自己的親信。因此,聽到皇上如此自責,他並沒有多少詫異,甚至隱隱對皇上所提及的張永產生了一絲同情。
不過,這種感覺也是稍縱即逝,因為張永當時身為司禮監掌印,他若不走,哪裏還有自己的出頭之日?不但皇上無法得心應手地控製內廷、影響外朝,就連自己也不會甘心一直屈居他人之下……
略微停頓了一下,朱厚熜接著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你不知道,那天朕與你和高拱、張居正說到仙人托夢示警的詳情,其實還是有所保留的。因為有他們兩個外臣在場,朕便沒有告訴他們,數十年之後,我大明會出一位空前絕後的權閹巨宦,在內導君溺於聲色犬馬之樂而厭倦國事、怠廢政務,在外廣結黨羽、屠戮忠良以把持朝政、擾亂綱常。更為甚,一個奴才,竟被那些趨炎附勢的外臣稱之為‘九千歲’,日後更進一步為‘九千九百歲’,隻差一步,便能與君上分庭抗禮了。兩京一十三省諸多督撫大員、州官縣令還爭相給他修建生祠;還有無恥士人別出心裁,建議在國子監為他建祠,與孔聖人並尊,簡直豈有此理、無恥之尤!我大明亡國之禍,小半便是由此人擅權亂政而生……”
皇上今天晚上再三提到仙人托夢示警,言說大明有亡國之禍,令呂芳心驚肉跳;此刻又說到後世竟有這樣不遵家法、欺君罔上的奴才,更讓呂方不勝憤慨之至,當即怒罵道:“身為奴才,不思盡心伺候主子,竟敢奪主子的威福而自用,真真枉披了那張人皮了!懇請皇上賜下姓名,奴婢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將之誅滅,以固我大明萬世鐵桶江山,並為後世宮中奴婢之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