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為君分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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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猜到了嚴世蕃心中作何之想,呂芳長歎一聲:“都怪咱家平日管教不嚴、驕縱太過,鎮撫司那些奴才當差辦事越發沒有規矩了。去年歲末,他們也不知道從哪裏聽到旁人嚼蛆,說是有位在遠征軍供職的官員,名字大概叫做羅龍文,把文章做到了鎮撫司的頭上,也不稟明咱家,就擅自查了那人的底,說是他曾給嚴大人送了幾千畝良田、幾萬兩銀子。咱家聞說當時就惱了,既是嚴閣老的門生、嚴大人的摯友,豈是那樣不識事體、造謠生事的小人?嚴大人何等俊才,又豈是貪鄙好貨之人?再者說了,嚴大人禦前行走多年,甚得萬歲爺信重,剛剛被拔擢為應天巡撫,你們這樣說,豈不是在說皇上無識人之明?臭罵了他們一頓,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
聽到呂芳突然提起羅龍文,嚴世蕃心中頓時驚駭無比。去年羅龍文密報高拱曾受海匪徐海重賄一事,讓他自以為拿到了高拱的罪狀,可以一舉扳倒那個仕途勁敵,掃清自己入閣拜相的最大障礙,沒有仔細考慮周全便密奏了皇上。卻未曾想到,剛一提及,就立刻受到皇上嚴厲斥責,讓他覺得頗為疑惑,回到家中和父親嚴嵩,才知道自己真真是犯了大錯——羅龍文密信之中所稱徐海每年有高達上百萬兩的銀子送到當朝大僚手中,而且走的還是汪直那條線。由此他便以為,錢一定是送到了當初招撫汪直的高拱手裏;卻沒有想到汪直如今是鎮撫司的記名千戶,正以半官半民的身份做著大明與倭國之間的生意,身邊還有鎮撫司三位太保坐鎮,有這些通天的線,為何還要舍近求遠去結交高拱那個外臣?隻要想明白了這個,誰是主使、誰收受了徐海的重賄便昭然若揭,無怪乎皇上當日那樣敏感,也無怪乎呂芳此刻會這樣陰陽怪氣地暗諷甚至警告自己。想想真是僥幸無比:若不是皇上為了保全自己的千秋聖名,把這件事情壓下來,真如呂芳那個閹奴所說的一般,鎮撫司若是反擊,隻從羅龍文那條線查起,便能將自己乃至父親,以及嚴氏一門三百餘口統統送上斷頭台!
可是,呂芳那個閹奴偏偏不把話挑明了說,還要假裝為他分辨,讓嚴世蕃連解釋、道歉的機會都沒有,隻得竭力壓抑著內心的驚恐,聽著呂芳的旁敲側擊。
好在呂芳並沒有糾纏這個問題,話鋒一轉,說道:“尤其是老五、老十一和老十三他們,當差當老了的人,做事卻一點分寸都沒有。這次捅下了大婁子,不但咱家無能為力,隻怕就連皇上也救不了他們了……”
嚴世蕃身兼禦前辦公廳的協理,雖沒有象高拱那樣直接參與禦倭方略的謀劃定策,卻也知道,鎮撫司十三太保中的老五張明遠、老十一郭江洪和老十三董遠靖三人奉旨前往倭國組建情報網,不過區區數年時間。這幾年裏,不但能將倭國朝野及國中各戰**情政事之變化及時傳回國內,為總參謀部擬定禦倭方略提供了依據;還從倭國弄回來了皇上一直念念不忘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等人,雖說這三人身份不明,但以皇上對他們的重視,想必一定也是皇上夢得神授,對大明有用之才。更不用說,受賜鎮撫司千戶之職的海商汪直常年往來倭國和大明兩國之間,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每年能為朝廷賺得幾十上百萬兩銀子,還借著擴充船隊之際,逐步把為數不少的鎮撫司緹騎校尉、大明軍將隱匿身份安**去,一旦朝廷決議出兵倭國,這些人便可策應王師作戰。辦差如此得力,朝廷諸臣有目共睹,更是屢屢得到皇上的禦口稱讚,哪裏是什麽“做事沒有分寸?”?再者說來,什麽事情能讓呂芳覺得“無能為力”、“連皇上也救不了他們”?因此,嚴世蕃更覺得呂芳的話不但漏洞百出,而且匪夷所思。但他還是不敢表露出絲毫的質疑,等著呂芳自己揭示謎底。
呂芳說著說著似乎來氣了,滿臉怒容道:“嚴大人或許猜都猜不到那些天殺的狗才膽子到底有多大!倭國一個藩國尾張織田氏有意入朝求貢,這麽大的事情,他們既不請皇上的旨,也不請嚴閣老的示,就敢把人給帶了回來!如今老十一已經帶著貢使入我大明,朝廷到底是接受還是不接受倭人求貢之請?設或不接受,未免有失天朝上國懷柔遠人、誠納萬方之仁;設或接受,卻致嚴閣老及禮部於何地?真真讓皇上左右為難,更讓咱家日後也無顏麵再見嚴閣老了!”
嚴世蕃總算是明白了一點:原來是鎮撫司幾位太保隻顧著自己立功討賞,逾越了職權,呂芳這個閹奴擔心老爺子不高興啊!不過,雖說封貢諸事歸由老爺子的禮部掌管,下設有主客司專管其事,招撫遠人入朝也該由禮部遣官出使;但是,鎮撫司這麽做其實也並沒有多大的過錯——永樂年間,三寶太監鄭和奉敕下西洋宣慰招撫西番諸國,禮部官員隻是隨行而已,根本沒有人敢於質疑成祖文皇帝派內官為正使是侵奪了禮部職權嘛!閹人去得,鎮撫司太保爺就去不得?更何況,聽呂芳話語之中流露出來的意思,皇上有意要接受倭人求貢之請——這也不足為奇,南倭為患大明海疆始於洪武年間,迄今已長達一百五十年之久,前些年更是日漸猖獗,東南數省萬裏海防處處告警、數百州縣狼煙四起。這幾年裏朝廷傾力征剿,不但倭寇銷聲匿跡,更迫使倭人遣使來朝,又恰恰趕上了皇上禦極三十周年之大慶時節,正可彰顯聖君得天護佑、澤被蒼生;大明國富兵強、盛世其昌!既然皇上已然心動,老爺子正巴不得坐享其成,又怎會在這件事情上挑理,要去掃皇上的興?
想到這裏,嚴世蕃連忙代替父親表態,說道:“呂公公多慮了,多慮了。無論內閣、禮部,還是鎮撫司,都是朝廷的衙門,都是為皇上辦差,何分彼此?鎮撫司諸位太保爺為國操勞、為君分憂,家父和世蕃都是萬分欽佩的。”
呂芳歎道:“咱家深知嚴閣老素有海納百川的宰輔氣度;嚴大人也一向寬宏大量,想必不跟鎮撫司那些奴才們計較,但咱家心中卻還是著實不安啊!”
接著,他緊盯著嚴世蕃,說道:“咱家就怕有人借機生事,說什麽倭國已受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兩代聖祖禦敕金印冊封,是為一國。鎮撫司卻單招彼國一藩入朝請貢,既不合禮法,又欺瞞君父、朝廷及天下人。這麽大的罪名,可是鎮撫司那些奴才和咱家都擔不起的。”
嚴世蕃明白,呂芳這麽說是在給自己提前打招呼,不許自己這一派中人以這個借口向鎮撫司發難。雖說還沒有和父親商議,他也料定父親絕不會得罪鎮撫司和他們背後的這位呂公公,便笑道:“請呂公公恕世蕃放肆敢言,公公若真的這麽想,可就真是杞人憂天了。且不說遠人服威來朝,正是皇上巍巍聖德所致,沒有人會做如斯之想;即便有迂腐書生拘泥禮法,隨意置喙,世蕃也可為鎮撫司諸位太保爺仗義執言——皇上禦製《皇輿萬國圖》上所標‘印度尼西亞’之地,島國林立,國朝定鼎之初,以爪哇國最為強盛,周邊諸國皆臣服於彼。洪武年間,太祖高皇帝遣使往告,禦敕冊封。永樂年間,成祖文皇帝遣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對其臣屬之蘇門答臘、三佛齊、渤泥、蘇祿等國亦賜以丹書金印,招其來朝,約期進貢。倭國雖說曾受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兩代聖祖冊封,然其國中自十年應仁之亂而始,便群雄割據、戰亂頻仍,諸多藩國不遵彼國天皇及幕府將軍號令,各自為政、自主其事,幾與列國無異。如今既有倭人服威來朝,我大明亦可效法永樂舊例,許其稱臣入貢,列為藩籬,以示天朝懷柔遠人之誠,更為倭國其他諸藩乃至寰宇萬國立一榜樣。此議一成,世蕃敢懸眼國門,一睹四夷賓服、萬方來朝之盛況!”
呂芳等的就是嚴世蕃這句話,立刻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有嚴大人這麽說,咱家就放心了。”
接著,他又讚歎道:“嚴大人如此精通朝章國故,難怪萬歲爺一直那般器重閣下,隻怕過不了許多時日,便可多替嚴閣老為朝廷擔些擔子了。”
聽呂芳這麽說,嚴世蕃立刻想起了自己今日做了那個美夢,覺得呂芳的話正應了夢中之事,不禁心花怒放,臉上卻是一副惶恐之色:“皇上之於世蕃,恩同再造;世蕃身為臣子,為君父略盡犬馬微勞也是本分之事。至於其他,非是世蕃所當想、敢想的。但世蕃生逢盛世,得遇明主,設若能為家國社稷更盡一份心力,亦是我輩臣子之幸。惟是世蕃才疏學淺,難堪大用,還要多多仰仗呂公公栽培提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