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幕後交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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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芳能聽得出來,嚴世蕃這一番話千回百轉,落腳還是想讓自己多多在皇上麵前替他美言幾句,盡快實現他封疆入閣的夢想。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宦官們卻被閹割去勢,傷及體膚根元,也斷絕了子嗣,也無疑是大不孝之人,因而世人一向視宦官為妖孽,尤以讀書人為甚,不齒與之交往。而嚴世蕃身為巡撫應天的封疆大吏,卻如此低三下四,懇請自己“栽培提攜”,不免讓呂芳暗笑他謀官操切,更鄙夷他為人淺薄,便淡淡地說道:“咱家不過是個奴婢,怎敢當得嚴大人‘栽培提攜’四字?不過,但凡盡心竭力替皇上當差之人,咱家也定會敬他幾分。至於那個羅龍文嘛,鎮撫司那邊咱家已經壓下去了,也未曾上達天聽,那件事情就算揭過去了。當此多事之秋,無論宮中還是朝廷,還是要和衷共濟、齊心協力輔佐皇上致力中興嘛!”

    著,呂芳站起身來,躬身長揖在地:“嚴大人的高情厚誼,鎮撫司那幫奴才也領會得,該當登門拜謝嚴大人才是。可他們也算是宮裏的人,那麽做與朝廷規製不符,咱家就在這裏代為致謝了!”

    這就表示要把這筆交易敲定了,嚴世蕃情知自己既不能改口,更不能反悔,當即也跟著起身,一邊側身避讓,一邊拱手還禮,慨然說道:“鎮撫司諸位太保身入虎**,不計毀譽,可謂功在社稷,利在萬民。世蕃為其執言分謗,義不容辭,更當不得呂公公一個‘謝’字!”

    呂芳說道:“不揣冒昧前來,已打攪多時,宮裏還有皇上那邊興許還有事要找咱家,咱家這就告辭了。”

    管已經猜到呂芳今日突然到府造訪,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密諭,探到了自己的口風,得要趕緊回去複命,但嚴世蕃還是裝出一副惶恐甚至驚詫的樣子,說道:“呂公公勞動玉趾大駕光降,實在令寒舍蓬蓽生輝。怎能就這樣回去?且容世蕃略備薄酌,奉酒為呂公公請壽。”

    仿佛是剛剛想起來什麽似的,呂芳笑道:“說到吃酒,咱家就違背祖宗家法,給嚴大人報個喜——倭國尾張織田氏不但入朝請貢,還敬獻王女給皇上。設若朝廷準允彼國求貢之請,皇上興許就要再納一位新娘娘了。興許要不了多少時日,我等臣民便能吃到皇上的喜酒呢!”

    嚴世蕃心裏越發明白了:難怪呂芳這個閹奴如此上心盡力為倭國尾張織田氏奔走求貢一事,原來是鎮撫司那些太保爺從倭國搜羅到了絕世美女,要敬獻給皇上!這些狗奴才,導君淫樂不遺餘力,日後必成“八虎”、錢寧奸佞之輩!我大明朝的事情,都是壞在這幫閹奴狗才手上的!

    縱然在心裏咒罵不已,麵對著暗掌中宮、甚得皇上寵信的呂芳,嚴世蕃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反而洋溢出一副燦爛的笑臉:“南倭為我大明世仇宿怨,東南沿海百姓多年深受其苦,早已苦不堪言。幸得吾皇整飭武備、選將練兵,遂使我大明沿邊寧靜、海不揚波,民享其安,商得其利。如今皇上既俯允彼國封貢之請,又納其王女充掖後宮,更是以無上慈悲之心化解兩族血仇,使兩國臣民永享太平,誠為天下蒼生之幸,百官萬民之福。想必倭人也定能感念聖君如天之仁,誠心歸順天朝,不複生桀驁之心,亦不複有背逆之行。鎮撫司諸位太保爺能促成這段美滿姻緣,真可謂是善莫大焉啊!”

    呂芳歎道:“就憑那些奴才的淺識陋見,哪裏曉得這許多!還不是跟著嚴大人學到一點本事,卻也隻是皮毛而已。嚴大人這樣誇他們,倒叫他們該羞愧嚼舌而死了。”

    嚴世蕃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便想起來,嘉靖二十八年聖駕巡幸草原,正是自己為皇上保媒拉纖,促成皇上納那位草原美女玉蘇為妃,心裏也就立刻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閹奴狗才擔心朝野清議難容他們敬獻倭女、導君淫樂之舉,要拉老子做擋箭牌啊!

    不過,皇上當初那樣貪戀那位韃女的美色,又焉知今次不會接受那幫閹奴狗才的“孝敬”,欣然將那位來自倭國尾張國的倭女納入後宮?當年那位韃女福薄,沒有走出草原便一命嗚呼,皇上不但赦免了她哥哥亦不刺襲擊聖駕之罪,還常年照顧她們翁吉錫惕部,如此重情重義,這一次當然也會“俯允”尾張國求貢之請。唯一所慮者,便是能否遮掩天下嘵嘵眾口。而呂芳這個閹奴今日前來,一定是把皇上不好意思開口說出的話轉告給父親和自己,指望著我們父子二人替他抵擋來自官場士林的非議和詰難吧……

    也罷,既然聖意已決,無論是父親,還是自己,既然身為人臣,當然得要為君分憂。更何況,皇上又是那樣雄猜多疑的陰鷙之主,隻有能逢迎他的心意,又能替他抵擋朝野內外刀槍劍戟的人,才能邀榮固寵、保全祿位。忤逆聖意之人,別說是位列朝堂、柄國執政,欲想全身而退、優遊林下,做一富家翁,隻怕也是癡心妄想……

    想到這裏,嚴世蕃當即說道:“呂公公及鎮撫司諸位太保爺耿忠王事,一心謀國,誠為百官萬民之表率。世蕃及家父世受皇恩,縱然粉骨碎身亦難回報之於萬一,願傾力玉成這段美滿姻緣,以盡人臣之忠!”

    把招攬尾張貢使入朝的一切罪過都攬到鎮撫司的頭上,呂芳正是為了為君分謗,此刻又拉到了嚴黨做擋箭牌,當然得其所願,笑道:“好好好,那就多多仰仗嚴閣老和嚴大人了。”

    嚴世蕃大包大攬地說:“世蕃會把呂公公的意思轉告家父,我們這邊絕對沒有問題。惟怕有人借著朝廷規製說三道四,幹擾了皇上禦倭大計。為使諸事順利,有些事情世蕃得先問在前麵,還望呂公公恕罪。”

    呂芳說:“都是為了朝廷的事、皇上的事,哪有什麽罪不罪的?嚴大人但問無妨。”

    “謝呂公公體諒。”嚴世蕃說:“世蕃冒昧問上一句:倭國尾張織田氏的貢使入朝求貢,可否持有彼國國主給予的符驗?”

    原來,明朝一直嚴格控製海外貿易,並將其納入封貢體係之下,準許各國貢使在正貢之外,攜帶部分貨物前來大明貿易。這些附載貨物,除少部分由明朝以官定價格收購,供皇室使用之外;其餘可在市舶司或京城同文館交易,與貢使所獻貢物一樣,一律免交關稅榷稅。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在厲行海禁、“寸板片帆不得下海”的明朝,這樣的海外奇珍更是千金難求,絕對能賣出一個驚人的好價錢。因此,不但海外諸多藩國一再突破明朝規定的貢期、貢物和貢使人數等諸多限製,積極前來“入貢”;更有不少外國商人假冒貢使之名,將本國商品貨殖大明。為了區分官方朝貢貿易船和民間走私船,明朝對於諸多藩國實行了勘合貿易製度,隻有攜帶本國zf上呈天朝的“表文”(即國書)和明朝開出的朝貢勘合,才能前來大明入貢和貿易。這樣的表文,要蓋有明朝賜給該國國主的金印。禮部主客司將其與留存的金印印模對照查驗,確認貢使的身份。

    嘉靖二十四年,朱厚熜借著動員海商協助朝廷運兵平定江南叛亂之際,廢弛海禁、開放海市,對於其他國家都是敞開貿易,不管是大明海商,還是外國海商,隻要照章納稅,就一律準允,也不限定在某一口岸交易,以此大力推動海外貿易,促進商品經濟的發展。唯獨對於曰本,卻仍遵循前朝舊製,限定在寧波一地通商,貢使也必須持有天皇給予的符驗作為憑據,方能獲準進入大明采辦貨物。這麽做,表麵上的原因是因為曰本兩個藩國大名大內氏和細川氏曾於嘉靖二年爆發“爭貢之役”,導致朝廷決議罷撤市舶司,終止了對日貿易。如今雖說廢弛海禁,但朝中仍有許多人對此心有餘悸,認為應該對倭國加以限製並加強管理。其實,這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兩個原因:一是中日兩國之間的貿易獲利甚巨,繞過天皇入大明貿易,就成為鎮撫司曰本情報網用以拉攏幕府重臣、戰國大名的一個有力手段,有利於他們順利地開展情報工作;其二,曰本雖盛產金銀,畢竟是個彈丸小國,國中諸多大名又窮兵黷武、戰亂不休,無論購買力還是消費力都十分有限,隻有設置這樣的貿易壁壘,才能保證中日兩國之間的貿易正常有序地開展;並保證負責對日貿易的汪直可以最大限度地為朝廷賺取更多的利潤。有這種種的考慮,朱厚熜當然要“虛心”納諫,俯允“臣下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