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幕後交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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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嚴世蕃來說,朝廷規製嚴格不嚴格並不要緊,但若是尾張貢使沒有倭國國主給予的符驗,入朝求貢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朝中那些政敵,比如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和他手下那幫人,難免就會就此說三道四。雖說得罪了鎮撫司,更觸怒了君父,一定沒有他們那幫家夥的好果子吃;但自己父子二人沒能替皇上辦成這件差事,也難免讓皇上心生不滿,認為身為內閣首輔的父親不能為他分憂、難堪大用。茲事體大,嚴世蕃當然要先把這個要害問題問清楚,方能確定自己和父親如何行事。總而言之,一定要想出一個妥善的法子,既讓皇上能如願以償地享用到倭國美人,又不給朝野內外那些迂腐清流詆毀君父的口實……
呂芳身為暗掌宮禁二十多年的大明內相,對於這些朝廷規製也是熟知在心,聽嚴世蕃首先問及此事,不由得暗暗讚道:這個嚴世蕃雖說圓滑世故、毫無廉恥,卻是國朝罕有的能吏幹員,既有羅龍文之事的威脅懸在頭上;又有入閣拜相的誘惑擺在眼前,他還是沒有昏了頭地輕易就範,還能想到要仔細打問清楚其中的細節。而且,一問就問到了要害之處。難怪皇上既憤慨於他父子二人弄權貪賄,卻又一直舍不得將他們棄而不用……
見呂芳沒有即時作答,嚴世蕃以為鎮撫司的人弄回來的倭國尾張貢使並沒有天皇給予的符驗,忙說道:“是世蕃唐突了。五爺、十一爺和十三爺他們身在虎狼之域,能密招倭國藩籬俯首稱臣、納貢請降,已然實屬不易,縱然沒有符驗,也無甚打緊。世蕃和家父另想辦法就是。”
呂芳當然清楚,嚴世蕃所謂的“另想辦法”,不外乎就是在南京利涉橋那邊找個擅於作偽的工匠,照著禮部留存的金印底子偽造一個,無論偽造的技術是否可以蒙混過關,反正查驗符驗的還是禮部的官員,隻需他們的部堂嚴嵩打了招呼或稍稍做以暗示,就一定能順利過關。不過,尾張貢使入朝,那是一定要記檔並載著史冊的,日後有好事之人對照倭國典籍史料考據此事,豈不查出其中有弊?雖說可以推諉於尾張貢使,難免會給後世之人留下笑柄,亦會有損皇上千秋聖名,鎮撫司的諸位太保當然不會忽略。
永樂年間,明朝封授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為“曰本國王”,賜予金印冠服。曰本貢使的表文上,就需加蓋這一金印。而且,按照大明定下的規製,曰本的朝貢貿易約定為十年一貢,每次不得超過五條船、貢使不得超過二百人。可是,中日貿易獲利甚巨,各戰國大名時常脅迫幕府將軍給予符驗,爭相入貢明朝以牟取暴利,可謂狼多肉少,一紙符驗,千金難求。雖說如今室町幕府式微,幾成傀儡,但俗話說“虎老威還在”,以織田氏蝸居尾張一隅的微末勢力和織田信秀下五品守護代的低微官職,想從幕府將軍那裏取得入貢大明的符驗,何其之難。不過,汪直如今可在倭國混得風生水起,上至公卿大名,下到京都各座商人,不但知道他既是幕府將軍禦家人,又是幕府首席管領細川信元大人的重要家臣;更知道他在明國很有辦法,多了不敢說,尋常三兩船的貨進出寧波口岸,絕對暢通無阻。雖說打點明國市舶司和海關稽查衙門上下人等的各項使費加在一起,不免要比關稅高出許多,但隻要能把貨物從明國運回曰本,轉手就有一倍以上的利潤。因此,提起“鬆川信直”或是“五峰船主汪先生”的大名,無論在倭國京都,還是在近畿諸國,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這般常人難及的能耐,要從幕府將軍那裏弄到區區一條船、十來個人的符驗,就很容易了。更何況,汪直還答應幕府方麵可以派兩條船同行,無論是足利義輝將軍,還是負責幕府日常事務的細川信元管領,焉有不答應之理?
因此,呂芳自得地一笑:“這個倒不勞嚴閣老和嚴大人費心,老五他們在倭國還有點辦法,幫著尾張貢使求得了倭國國主的表文。”
盡管深知鎮撫司之能,嚴世蕃卻還是暗自吃了一驚;同時,心中越發明白過來:既然尾張貢使有倭國國主出具的表文,完全可以自行前去禮部求貢。呂芳這個閹奴卻先來找他們父子二人,一定是要竭力促成此事。區區一個倭國小藩,在皇上眼中大概不值一錢,何以卻會如此大費周章,不用說,一定是所敬獻的倭國美人深契聖心。既然聖意已決,隻要自己借著商議在江南士紳之家募捐章程的時候稍稍點撥一二,徐階那個滑頭就不會不明白這個。至於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若是識相,也不會對此隨意置喙;倘若食古不化,勢必要觸怒君父,那麽,他這些年裏在江南,以及他那位門生高拱眼下率軍遠征南洋,為朝廷所立下的諸般功績,大概也就不值一哂了。得不到君父的寵信,他何以與父親爭奪首輔之位?他那位門生高拱,縱然也就難以和自己較一日之短長了……
想到這裏,嚴世蕃說道:“是世蕃多慮了。想來五爺他們那般了得,驅役倭國君臣人等定如役馬牛,料想這等區區小事,當然難不倒他們!那麽,是否請十一爺讓貢使依著朝廷規製,去往禮部主客司那邊掛個名?”
接著,他又趕緊解釋道:“世蕃這麽做,完全是為著顧全朝廷規製,虛應故事,不讓那些迂腐清流挑刺而已,萬萬沒有要分諸位太保爺蓋世奇功的意思。還請呂公公明鑒。”
呂芳把臉沉了下來:“你看看,見外了不是?都是盡心竭力替皇上辦差,哪裏還有什麽分功不分功之說?這些年裏,若不是有嚴閣老和嚴大人這等的忠臣能臣盡心輔佐皇上推行新政、致力中興,使我大明國富兵強、海晏河清,哪有遠人服威、萬邦來朝之盛事?再者說來,嚴閣老至今還兼著禮部正堂,鎮撫司那些奴才先前沒有請嚴閣老的示,就擅自引外藩使臣進京求貢,已是逾越職權,又怎敢貪功自用?咱家回去之後,便著老十一帶倭國尾張織田氏的使臣去禮部主客司登記,上呈表文,交驗符驗。不過呢,南京這邊的會同館館驛年久失修,恐難接待外藩使臣。尾張貢使就暫不去那裏下榻了。”
嚴世蕃哪裏想到皇上其實一直擔憂朝野內外的反應,還在猶豫要不要接受尾張求貢之請,以為是呂芳是要扣著尾張欽使居為奇貨,他既然表示不敢跟鎮撫司爭功,當然不敢在接待問題上跟呂芳講價錢,隻是唯唯稱諾。
商議定下了這些細節問題,呂芳便告辭而出。嚴世蕃送他到了府門口,低聲說:“呂公公,世蕃不揣冒昧問上一句:今日散朝之後,皇上將兵部楊侍郎單獨留了下來,是否正是商議尾張織田氏求貢一事的應對之策?”
呂芳瞥了嚴世蕃一眼,沒有回答,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不否認便是確有其事了,嚴世蕃忙追問道:“那麽,皇上把張居正也留了下來,是否有意要他監軍?”
皇上召見楊博商議出兵倭國一事,雖然沒有明說一定要出兵,從他跟楊博說的話裏卻能聽得出來這層意思。而嚴世蕃並沒有參與奏對,卻能得出這個結論,其心機之敏銳、思慮之深遠,令呂芳也不禁為之折服。不過,他並沒有從皇上那裏聽出要讓張居正監軍的意思,便說道:“尋常召見大臣,皇上都要禦前辦公廳的秘書在側。今日為何隻留下張居正,咱家也並不清楚。不過,若說有意要他監軍,隻怕未必。畢竟他才是個六品,資望太淺,難堪大用。再者說來,去年歲末,皇上命俞大猷接替安國郡主郡馬趙隱入朝鮮,出任宣慰欽使。朝廷若決議出師倭國,統軍大將大概非他莫屬。以皇上對俞大猷的恩寵信重,派那麽個人去,非但駕馭不了,更讓俞大猷心生不滿,豈不誤國誤軍?以皇上之天縱睿智,是必不會做這樣的安排。才子嘛,還是在禦前伺候文墨為好,若得閑暇,去國子監教教書也就是了。”
禦前辦公廳有十幾位秘書,其中不乏狀元、榜眼、探花這樣的三鼎甲,嚴世蕃卻一直視高拱和那位年輕的張居正為勁敵,深怕高拱去了南洋,張居正再去倭國,都為大明開疆拓土,立下卓著功勳,自己和他二人相比就落了下風,故此才對張居正被留下參與奏對十分敏感。此刻聽呂芳說的如此輕描淡寫,這才放心下來,說道:“呂公公所言極是,其人非但資曆甚淺,難孚眾望;更有當年附逆之情事,的確不是監軍之任的合適人選。”
呂芳目視嚴世蕃,笑道:“嚴大人這麽問,莫非有意掛帥出征?”
嚴世蕃恬著臉,眼巴巴地看著呂芳:“世蕃不才,亦想投身軍旅,揚我大明盛威於異域,並為皇上拓土開疆。還望呂公公成全。”
呂芳微微一笑:“皇上的心比明鏡還明,誰該幹什麽,誰不該幹什麽,這杆秤都在皇上手裏捏著。咱家隻是個奴婢,怎敢在軍國大事上隨意置喙?”
嚴世蕃臉上剛剛露出了一絲失望的神情,卻又聽到呂芳笑著說道:“不過,嚴大人精忠報國之誌,令咱家十分欽佩,若得便處,一定把嚴大人的心意稟明皇上。”
這就表示他答應幫自己說話了!嚴世蕃心中怦然大動,朝著呂芳躬下身去,長揖在地:“多謝呂公公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