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巡撫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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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府衙的二上,一位四十來歲,身穿緋色官服的中年人端著茶碗,一邊用碗蓋輕抿著杯中的浮葉,一邊嗅著從杯口嫋嫋升起的香氣,感慨地說:“才四月初,竟能在蘇州喝到今年的明前龍井,齊府台有口福啊!”
對麵側身坐著的一位三十來歲,身穿紫色官服的人,正是蘇州知府齊漢生,聽聞那位中年人這麽說,應道:“撫台大人見笑了。造局的沈大人剛從杭州回來,帶了半斤新茶送給下官,說是正宗的獅峰龍井,趕在露芽時采的,今日冒昧拿來款待撫台大人。設若撫台大人喜歡,下官就借花獻佛,送給大人了。”
蘇州隸屬南直隸管轄,齊漢生既然稱對麵坐著的那位中年人為“撫台大人”,不用說,此人便是當今內閣輔嚴嵩之子、禦前辦公廳協辦兼南直隸巡撫嚴世蕃。
原本朝廷在留都南京保留了除內閣之外的一整套政府班底,六部九卿十八衙門一個不缺,雖說南京六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等大小九卿都沒有實權,正二品的官秩在那裏擺著,正三品的南直隸衙就隻好設在蘇州。朝廷平定江南叛亂之後,南京六部九卿十八衙門的官員缺任太多,卻一直不曾遞補。奉命鎮守南京、統管江南諸省政事的內閣資政夏言苦於各項政務難以布陳,就奏請朝廷準允,將原來在蘇州開府建衙的南直隸巡撫署、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一幹衙門搬到了南京。在夏言而言,這是為了利用南直隸衙的班底替自己處理政務,時任南直隸巡撫的劉清渠兼著南京戶部尚書,這麽做也能說得過去。在朱厚熜而言,正是精兵簡政、裁汰冗員的大好機會,臣可謂是各得所需。去年年中,劉清渠獲罪被勒令致仕,嚴世蕃接任了南直隸巡撫,因為他還兼著禦前辦公廳的差事,當時又恰逢南洋生亂,朝廷要遠征夷人,各種公文往來頻繁,都要送到禦前辦公廳處理,也就一直未能抽出時間到治下各州縣巡視。這一次請準上諭下來巡視,站就來到了應天大府、在富甲天下的江南也隻有杭州府可堪與之比肩的蘇州。
嚴世蕃輕呷了一口香茶,不經意地問道:“齊府台所說的織造局沈大人,可是今年年初,剛剛由江南織造使楊金水楊公公舉薦,授予六品幫辦之職的絲商沈一石?”
原來,去年朝廷定議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並效法兵工總署懷柔鐵廠及諸多礦山、工廠之成例,由國家出資在江南成立絲織廠和棉紡廠。怎奈這麽做,勢必要給朝野內外那些迂腐守舊的清流官紳士子留下“與民爭利”的口實。呂芳就提出要複設毀於嘉靖二十三年江南之亂的蘇鬆杭三大織造局,以內廷織造局的名義開作坊,建工廠。因為每年給皇上製作龍衣,給宮裏上至帝後嬪妃下到內侍宮女提供衣料,以及皇上賞賜藩王、使臣和外夷絲綢布帛,按照朝廷規製,都應由內廷蘇鬆杭三大織造局提供,算是祖製,沒有人敢隨便說三道四。受命出任江南織造使、掌管三大織造局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楊金水為要盡快打開局麵,趕在皇上即位三十周年大典之前供奉宮裏五萬匹棉布、三萬匹絲綢,給宮裏長臉,給屢次舉薦自己出任要職的幹爹呂芳爭氣,便想出了和民間絲商合辦絲綢棉布作坊的主意。這一想法,與當今皇上、嘉靖帝朱厚熜走官商合營的展之路的想法不謀而合,便欣然同意,並效法當年授予晉商賀蘭石正六品大同市舶副使之成例,任命和織造局聯營的絲商沈一石為織造局六品幫辦之職。“重農抑商”是祖宗成法、朝廷國策,卻被皇上公然改易;官職祿位更是國家名器,卻被皇上拿來濫賞商人,難免在朝野內外、官場士林引起諸多非議。不過,自朝廷推行嘉靖新政而始,所謂的“祖宗成法”早就被皇上改了個七七八八;加之皇上用人,向來不拘一格,除了幾個不開眼的禦史言官、清流詞臣們上疏抗諫之外,沒有多少人敢隨意置喙,但仍認為和錙銖必較的商人並列朝班,實在侮辱了自己的斯文,經常在私底下大牢騷,甚或聲稱自己要掛冠歸隱,以全士人氣節。
因此,聽到嚴世蕃這麽問,齊漢生心裏“咯噔”一聲,暗道:這位被官場中人戲稱為“小閣老”的巡撫大人為何如此關注沈一石?莫非他也是對朝廷賞賜商人功名冠戴有所不滿?()
官場中人都說,世人的心有九竅,唯獨這位天子近臣、輔之子嚴世蕃的心卻有十竅,比旁人還多一個心眼,焉能猜不到齊漢生心中作何之想,微微一笑,岔開了話題:“正宗的獅峰龍井,每年出產不過百八十斤,最難得是趕在清明之前,茶葉剛露芽時候采擷。如此好茶,價比真金。除了上貢大內,等閑之人見都難得一見。聞說那位織造局沈大人也沒能弄到許多,連呂公公才得了兩斤。既然是他送給齊府台的,世蕃豈能掠人之美?”
齊漢生忙說:“下官向來不諳陸羽之道,分不清茶好茶壞,平日裏也就隨便吃些粗茶。這等好茶,唯有撫台大人這樣的雅人方能盡享其妙,落到下官手裏,可謂是明珠暗投了。”同時,他的心裏越忐忑不安起來:這位撫台大人難道在陰刺我與織造局那幫閹宦、商賈之流過從甚密?
齊漢生出身寒門,怎比得上嚴世蕃這位鍾鳴鼎食的相府公子。他這麽說,倒也不全是阿諛奉承。嚴世蕃也心知肚明,便客氣地笑道:“齊府台這話真真折殺世蕃了。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數萬官吏、億兆百姓,有誰不知道齊府台是名滿天下的探花郎?不但道德文章朝野傳誦,更繪得一手好丹青。若這還稱不上一個世蕃這等製科出身的進士,那便更不值一哂了。”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在會試大比之外,又增開了製科和時務科取士,也叫進士。盡管皇上十分重視製科和時務科,那些進士的官運不比明經科差,但畢竟出朱非正色,象齊漢生這樣正兒八經的明經科進士,心底裏還是瞧不起製科和時務科的進士。不過,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頂頭上司嚴世蕃自嘲其短,齊漢生應也不是,駁也不是,隻得尷尬地賠笑道:“撫台大人說笑了。大人經國濟世之才,下官素來仰慕,豈敢以科名自矜……”
其實,嚴世蕃如此客氣,可不是看重齊漢生的什麽狗屁探花的科名,而是因為他是內閣資政夏言的門生、聖眷還在自己之上的禦前辦公廳同僚高拱的同年,算得上是官場上所謂的“椅子背後有人”的硬茬子。在沒有摸清楚齊漢生的底細之前,他也不敢貿然擺出上司的架勢輕之慢之。幾句閑話試探下來,齊漢生似乎有意巴結自己,他也就放心了,不再與其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說:“本撫今次到蘇州來,原是有大事要與齊府台商議,我們還是閑話少敘吧。”
嚴世蕃大駕光降蘇州,齊漢生當然不敢怠慢,不但率闔府上下大小官員郊迎至城外十裏的接官廳;迎進城之後,又大擺筵席,給這位初次蒞臨蘇州巡視的巡撫大人接風洗塵,席間少不了要匯報各項政務布陳情況。天下各州縣,日常政務不外乎就是督促農桑、征繳賦稅和治境安民。蘇州去年雖說遭了災,朝廷不但及時賑撫民,還豁免了當年賦稅,並無息借貸糧食給災民用於改稻為桑、生產自救,富甲天下的蘇州府很快便恢複了元氣。齊漢生匯報起來底氣十足,甚至主動表示,蘇州百姓感念浩蕩天恩,甘願今年按所借貸糧食的一成向朝廷交付利息。可是,嚴世蕃哼哼嗯嗯一副心不在焉、不感興趣的樣子,讓齊漢生大為失望。此刻讓到客廳吃茶敘話,嚴世蕃卻主動提出有要事相商,齊漢生不禁緊張了起來,忙站起身來,躬身拱手說道:“下官謹候大人訓示。”
嚴世蕃客氣地一擺手:“訓示不敢當。請齊府台坐下說話。”
等到齊漢生遵命坐回原位之後,嚴世蕃說:“世蕃屢受皇恩,今次又辱蒙父錯愛,許以封疆之任。受命以來,無時不想如何上報恩,下安黎庶。仰賴父如天之德,更有齊府台這等能臣幹員治政撫民,如今應天通省民生興旺、百業繁盛,方才聽聞齊府台介紹,蘇州府,看來黎庶’之事,就不必世蕃多操心了。惟是‘報恩’之事,世蕃感念父宵衣旰食、孜孜求治,始有我大明國泰民安、社稷中興之盛世,然則京城宮殿自嘉靖二十三年毀於薛陳逆賊之手,至今尚未修葺。是故世蕃於今年元宵之日,向父奏請,由江南諸省官紳士人之家捐出錢糧,修葺坤寧諸宮。不知齊府台對於此事怎麽看?”
齊漢生心中一哂:在江南官紳士子之家募捐一事由你嚴撫台提出奏議,你爹嚴閣老擬票準行,皇上也批紅照準了。我一個區區四品知府,還能“怎麽看”?縱然有所不滿,舍出我的身家性命,難道能改易皇上聖諭、朝廷廷議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