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敗軍之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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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嚴嵩的話,嚴世蕃想了很久,越想越覺得父親到底老謀深算――公開上疏,通政使司便要記檔、立此存照,或許還要摘要刊載於邸報之上。這無疑是公開向夏言一黨宣戰,勢必引起夏黨的瘋狂反擊。且不說這麽做風險太大,一邊是權傾朝野的前任輔、內閣資政,一邊是當國柄政的現任輔,皇上的屁股究竟會坐到哪一邊還很難說,自己的豪賭並無必勝的把握;最要緊的是,自己要參劾的高拱其人卻不單單是夏言的得意門生,更是皇上的心腹愛臣
嘉靖二十一年,皇上親下諭旨,將高拱從翰林院編修任上拔擢到身邊,出任新設的禦前秘書一職,使之成為了天子近臣,時時參與機樞要務、軍國大政。嘉靖二十二年,又是皇上親下諭旨,讓高拱升兼了複設的京師營團軍監軍之要職。嘉靖二十三年,韃靼兵困京師,皇上禦駕親征,聖駕便駐蹕高拱所掌的營團軍大營;京城生薛陳謀逆,皇上回城平定叛亂,帶的又是營團軍,且讓高拱升兼了五城兵馬司巡城禦史。在社稷危傾、京師動蕩、朝野內外人心惶惶之際,皇上始終不渝地信任營團軍,並將拱衛京師、護衛聖駕的重任屢次交付給了高拱,對他的信任和倚重可見一斑。
若是這前三年,高拱的步步升遷或許還有時任內閣輔的恩師夏言的舉薦之功的話;那麽,嘉靖二十三年之後,夏言因薛陳之亂而失愛於君父,被皇上責令回府“養病”,高拱那令朝野側目的官運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嘉靖二十四年,皇上廢弛海禁、許開海市,高拱受命南下泉州,全權主持此事。嘉靖二十六年,由新科進士楊繼盛一副《流民圖》引內廷和外朝的爭鬥,奉調回京述職的高拱夥同海瑞具名上疏,建議皇上撤裁東廠、從司禮監手中收回自英宗正統先帝而始便竊據的代皇帝批紅的大權並抬高閣權。如此悍然改易祖宗成法的奏議,皇上不但全盤接受,還第一個點他高拱進入新設的禦前辦公廳任職,使他得以重回朝政中樞,還兼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之要職,手握銓選文官之大權,在朝中權勢、地位越舉足輕重。這且不說,他的恩師夏言得以再度出山,出任新設的與內閣輔比肩的內閣資政一職,興許就有他暗中建言之功。
在那之後,由於嚴世蕃也同在禦前辦公廳任職,親眼目睹皇上時時以軍國大政谘詢高拱,對高拱的聖眷之濃,就越地清楚了――他自覺才具不在高拱之下,也能忠心謀國;可是,每每他和高拱為著朝政生爭執,皇上貌似不偏不倚,最後采納的卻大多是高拱的奏議。更不用說,今次聖駕巡幸南都,高拱先是兼任了興業銀行的董事長,手中握有八百萬兩銀子的資財;繼而又受命率軍南下討夷,擺明了是讓他建功立業,為他日後掌控權樞做好鋪墊……
可以說,高拱有今日之高位,完全是皇上一手拔擢、步步扶持。若是貿然公開上疏,參劾他辜恩徇私、貪贓枉法,收受徐海匪幫的巨額賄賂,豈不是說皇上有失識人之明?以皇上之雄猜多疑、剛愎自用,又怎能承認自己瞎了眼,用了這麽一位大奸似忠、貪財好貨的髒官?要知道,這無疑是給了皇上一記響亮的耳光,讓皇上在天下臣民百姓麵前顏麵盡失,這就是父親為何要說“你想要高拱的命,皇上還要自己的臉呢!”這句話的要義所在
可是,即便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正如嚴嵩所說的那樣,嚴世蕃早已迫不及待,又揣著高拱索賄受賄的“利器”,怎能不對高拱“殺心頓起”?甚至,也正因為嚴世蕃明白了皇上是何等的賞識高拱,他更把高拱視為日後與自己爭奪內閣輔之位的最大敵手,必欲除之而後快,又怎能放過這個天賜良機?自古富貴險中求,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起而伐之。反正老爹還當著內閣輔,隻要大樹不倒,自己未必就會一敗塗地,至少,不會因為偷雞不成而獲罪得咎,被罷官貶謫甚至丟了性命……
需要斟酌的,是父親當日告誡自己的“找到合適的時機”,不讓皇上在消息來源的時間問題上起疑――隨同聖駕駐蹕南京的通政使司右通政趙文華是嚴嵩的門生、義子,與嚴世蕃以兄弟相稱,兩京一十三省的奏疏、公文都要從他手邊過,“時機”對於嚴世蕃來說,倒不難找。
皇天不負有心人,又過了小半個月,那日午後,趙文華派人悄悄給嚴世蕃送來了一份奏疏抄件。嚴世蕃看過之後,意識到自己苦苦等待的“時機”已然來到,便興衝衝地進了宮。
《》手機站bsp;到了宮門口,守門的內侍滿臉堆笑地招呼說:“嚴先生,可有些日子沒見你到宮裏來了。”
嚴世蕃大大咧咧地說:“當差不由人,由人不當差嘛!”語氣雖說隨便得很,卻先向那位還懸掛著烏木牌的小黃門拱了拱手。
按照朝廷禮法規製,外朝官員無論品秩,都不需要向內廷宦官行禮。可是,自正統年間明英宗寵信太監王振而始,宦官集團逐漸得勢,成為左右朝局的一支舉足輕重的龐大勢力,明朝開國之初,由明太祖朱元璋欽定的那些限製製度就形同廢紙了。以嘉靖一朝宦官們自己的話來說:“昔日張先生(指內閣輔張?張孚敬)在閣裏任事,出入宮禁,我們要先打躬。到了夏先生(夏言),我們隻平眼望去。如今嚴先生(嚴嵩)要先和我們拱手,方能過去。”內閣輔尚且如此,無怪乎嚴世蕃如此講究禮數。
不過,呂芳治宮甚嚴,嚴世蕃又絕非尋常外官,那位小黃門也不敢受他的禮,趕緊長揖在地,算是還禮,嘴裏說道:“嚴先生這麽客氣,真真折殺奴才了。”
每每有內侍前來內閣或府上傳旨,嚴嵩總要饋贈金倮子或銀錠子,從未讓那些皇上身邊的人空手而歸過。出入宮禁,也總是要向守門的內侍奉送買路錢,叫做“路票”,與官員到他嚴府登門拜訪,象他家的門房送上的“門敬”一個意思。嚴世蕃得了其父真傳,當然也不例外,一邊伸手攙扶,一個小金倮子就塞到了那位黃門的手中,低聲笑罵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休要拿我取笑,你總也不聽。如今朝中隻有一位‘嚴先生’,那是我爹!你這麽叫我,漫說壞了朝廷規矩,我爹聞說了,也斷不依我!”
原來,宦官內侍隻把內閣學士稱為“某先生”。那位小黃門稱自己為“嚴先生”,嚴世蕃當然不敢接受――這幾年裏嚴嵩坐穩了內閣輔的位子,加之嚴世蕃又成了天天在禦前行走的天子近臣,官場中人都將他視為日後入閣參預機樞要務的一大熱門人選,關係密切之人就湊趣當麵以“小閣老”相稱,嚴世蕃聽了心裏十分熨帖,從不否認。但那是在外官麵前,在宮裏這麽叫,倘若傳到皇上耳中,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那位小黃門仍堅持給嚴世蕃行了揖禮,順勢將金倮子悄悄塞進靴筒,諂媚地讚歎道:“嘖嘖嘖,嚴老先生的家教、門風,全天下都罕有呢!嚴大人這麽懂禮數、守規矩,又深受萬歲爺信重,宮裏的娘娘們也都說你嚴大人的好話,我們這些做奴才的那樣叫,還不是早晚的事兒……”
麵前此人雖說隻是一個職位低微、身份下賤的奴才,說起來話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嚴世蕃的心坎上,尤其是他說“宮裏的娘娘們也都說你嚴大人的好話”,更讓嚴世蕃心花怒放――嚴世蕃接任應天巡撫之初,呂芳便拜托他照料諸位妃嬪家人。事涉皇親國戚,又有呂公公的金麵,他當然不敢怠慢,盡心竭力地把那些國舅爺都安排到了諸如稅關、榷場等各處肥缺,還特意吩咐有司官員,那些人不必到衙理事,每月按時將俸祿送到家中。這樣的安排,既替皇上照顧了親戚,又沒有招致朝野內外的非議,上上下下都十分滿意。那些皇親國戚們平白得了一注小財,衣食無憂,就都進宮向自己的女兒、妹子謝恩;那些妃嬪感念他的好,當然少不了在侍奉枕席之時,替他吹吹枕頭風。有這麽多要害人物幫他抬轎子、吹喇叭,何愁日後不能飛黃騰達?
不過,嚴世蕃還是佯裝惱怒道:“這是什麽話!擢黜之恩皆出於君上,我輩人臣豈能隨意覬覦?我眼下就叫你一聲司禮太監,你敢應嗎?”
那位小黃門被唬了一跳,趕緊說道:“不敢、不敢!”
“那是!”嚴世蕃說:“所以我說,朝廷的規矩、祖宗定下來的家法擺在那裏,誰敢違逆?凡事還是當心一點的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見那位小黃門又要說奉承話,嚴世蕃擺擺手,說:“好了,我還有事要奏陳皇上,不和你磨牙扯閑篇了。改天得空出宮,我帶你去逛逛秦淮河,省得日後回京,旁人問起你享譽天下的秦淮***,你竟答不上來。”
那位小黃門哭笑不得:“嚴大人又拿咱家開涮了。那種地方,奴才這樣的人去了,又能做什麽?”
“做什麽?”嚴世蕃笑道:“別以為我老嚴不知道你們那些人,花樣多著呢!也讓我老嚴見識見識啊!”
罷,他笑著拱拱手,揚長而去。
看著嚴世蕃的背影,那位小黃門雖說一臉的尷尬之色,心中卻不禁有暖流湧動:嚴大人當真是個性情中人,從不鄙夷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