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各有所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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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皇上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出汪直所說的話有什麽不妥,仍是一副喜笑顏開、心情甚好的樣子,可是身為當事之人,戚繼光的心中還是梗著一塊巨石,一直到他們回到館驛,仍是心緒難平,不耐煩地趕走了拿孫惠娘之事跟自己打趣的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對徐渭發牢*說道:“那個汪直,雖說古道熱腸,頗有俠士之風;但他缺少識見,又口無遮攔,說什麽朋友之類的渾話。倘若皇上起了疑,我等便要大禍臨頭了!”

    徐渭笑道:“元敬兄且不必憂心過甚!想那汪直原本就不是正經的官員出身,不懂官場規矩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說了什麽不合朝廷規製的話,皇上也斷然不會疑心於他,更不會疑心於你!”

    戚繼光訕笑道:“皇上睿智天縱,自然知道戚某世受國恩,對朝廷對皇上自是耿忠一片、絕無貳心。不過,皇上為何要當眾提及戚某上呈密疏之事,真是令人甚覺蹊蹺……”

    徐渭肅整了麵容,正色說道:“皇上如此輕描淡寫地揭破此事,又替你繳納惠娘的脫籍之資,等若是不讓我們承他嚴世蕃的情。如此一來,我們便不會因之受製於嚴氏父子;也不會因之獲疑於肅卿兄。軍國大事、人情世故,兼則兩全,偏則俱廢,這正是皇上聖明之處!”

    戚繼光恍然大悟,也跟著徐渭感慨地說道:“聖明天縱無過皇上!”

    接著,他又問道:“那麽,昨日我們受邀赴宴一事,嚴世蕃已經當麵奏陳了皇上,我們還有無必要密奏皇上?”

    徐渭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要奏!不但要奏,還要把嚴世蕃送給你我的那些東西一五一十地奏陳皇上。要知道,皇上之所以會那樣體恤關照我們,正是因為我們什麽都不瞞著皇上。”

    戚繼光沉吟片刻,點頭說道:“文長兄說的不錯,皇上待我們恩重如山,我們確是什麽都不能欺瞞君父!”

    隨即,他的臉上卻又露出了一絲愁雲,歎道:“隻是,如此一來,我們昨日商議定下的法子便不能用了,令戚某好生作難啊……”

    原來,昨日嚴府赴宴,嚴世蕃將孫惠娘的脫籍文書硬塞給戚繼光,戚繼光不好當場拂了嚴世蕃的麵子,又不願讓孫惠娘難堪傷心,不得不接受了嚴世蕃的“好意”。回到館驛之後,徐渭給他出主意,讓他以家中夫人不允納妾為由,將孫惠娘認為義妹,擇人另嫁。戚繼光懼內,早就在官場傳為笑談,嚴世蕃縱然心中不快,也不好說什麽。可是,今日皇上當眾說是戚繼光有意要將孫惠娘納為側室,若是照兩人原先商定的計劃行事,豈不是犯了欺君之大罪?

    徐渭笑著揶揄他說:“元敬兄雖說不是奉旨納妾,卻也相去不遠,家中閫政再嚴,焉能大過煌煌聖諭?”

    戚繼光猶豫著說:“話雖如此,可是……”

    徐渭情知戚繼光是要讓自己出麵說服戚**氏,隻是不好開口而已,便又笑著說道:“既然元敬兄如此為難,愚弟就修書一封給嫂夫人,向她說明元敬兄的苦衷。嫂夫人出身將門,知書達理,該當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戚繼光欣喜地說:“那就有勞文長兄了……”

    就在戚繼光和徐渭商談如何向戚**氏說明納妾一事的同時,嚴府內院的書房之中,內閣首輔嚴嵩聽完兒子嚴世蕃陳訴今日莫愁湖聚會的經過,不由得慨歎道:“如此輕描淡寫、不動聲色,就把戚繼光從我們嚴家和夏、高師徒之爭中摘了出來,使他日後不致卷到朝局政爭之中去;卻又不傷我嚴家的顏麵,皇上真是高明啊!”

    嚴世蕃沮喪地說:“可惜兒子昨日那番功夫全都白費了……”

    “也不能說是全然白費,至少試探出了一點——”嚴嵩正色說道:“戚繼光能把那件事情都密奏皇上,皇上也能為他謀劃脫身之計,也就是說,在皇上心目之中,從來沒有把他視作夏、高一係的人,否則便不會這般嗬護他!日後我們也就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心思,更不要隨便去招惹他也就是了!”

    原來,世人皆知,俞大猷當年一朝風雲際會,從遠隔萬裏之外的福建金門衛一個被閑置的六品百戶被一步超擢為正三品指揮使,執掌朝廷剛剛複設的營團軍,是因為他在京城謀起複之時,在酒肆之中偶遇了微服出行的皇上,為了他起複一事,時任兵部尚書的丁大夔還受到了皇上的申斥切責。但是,戚繼光從山東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任上被擢升為營團軍副指揮使,官場上人卻都認為是出於被派往山東點驗兵馬的翰林院修撰高拱的舉薦,加之後來高拱又曾先後出任營團軍和大明遠征軍的監軍,與戚繼光搭檔多年,於是,大家便認定戚繼光是高拱和他背後的夏言的人。嚴氏父子就動了將他收到門下,削弱夏黨、壯大自己實力的心思。如今既然確定他是皇上的人,無論如何挖空心思地去延攬拉攏,大概都無濟於事,更會引起皇上的疑心。最聰明的作法,就是不去招惹他,免得激怒了他背後的皇上。

    見兒子還是頗為不甘,嚴嵩微微一笑,岔開了話題:“你今日的表現可圈可點,足見在皇上心中,你的分量不在高拱、楊博之下。尤其是在倭國九州設立宣撫司之議,更是深契聖意,就不必為那件小事縈懷於心了。”

    得到父親的讚許,嚴世蕃情緒有所緩和,說道:“爹說到在倭國九州設立宣撫司之議,兒子認為,目下朝廷頭等軍國要務便是遠征倭國、懲戒倭奴,九州宣撫使雖說比不上中朝聯軍將帥那麽引人矚目,卻也是個十分重要的官職,隻要幹得好,日後定能平步青雲,封疆入閣都不在話下,一定要舉薦我們的人去做這個宣撫使,不能被旁人得了這個彩頭!”

    嚴嵩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卻還不夠周全。此人不但要是我們的人,還要德才兼備、深孚眾望,如此方能擔此大任。”

    嚴世蕃聽出了父親的弦外之音,$$.1||.追問道:“爹這麽說,心中可是有了合適的人選?”

    嚴嵩笑道:“人選嘛,倒是真有一個,卻未必合你心意。”

    嚴世蕃略一思量,便猜到了那位得到父親青睞、要被舉薦出任九州宣撫使的人到底是誰,不由得又沮喪了起來:“爹說的是胡宗憲?”

    “為父方才就說了,這個人選未必會合你心意嘛!不過,”嚴嵩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說道:“為父屢任學官、主持過多次春秋兩闈,取中之士不下千百,這些年裏自願投效我們嚴家的人更多如過江之鯽。但是,堪稱英才者,卻是寥寥無幾。其中尤以汝貞(注:胡宗憲字汝貞)為一時俊傑,更難得他智謀出眾、膽略過人,隻需多加曆練,日後必成大器。”

    嚴世蕃不滿地說:“兒子不明白,象那麽一個從來都是兩個肩膀抬個頭就來拜見恩師的人,爹怎麽就那麽看重他!”

    嚴嵩厲聲說道:“糊塗!我身為內閣首輔,無論是舉薦人,還是任用人,都是為國用賢,從來都不是貪圖他們的孝敬!還有,我告訴你嚴世蕃,柄國執政,不過用人、行政兩件大事。你心思機敏,又通曉國朝典故,於行政諸事頗有幾分本事;但要說到識人用人,就差得遠了——如趙文華、鄢懋卿等人,不過庸碌之才、貪婪之輩,為父將他們收入門下,也不過是以其為鷹犬羽翼而已;你卻引為知交,與他們過從甚密。古人雲‘不知其君,視其所使;不知其子,視其所友。’你跟他們攪在一起,朝野內外的風評便對你不利,更會因之見疑於皇上,遲早要惹出禍事來!”

    父親一直對自己頗為滿意,很少嚴詞厲色地嗬斥,今日突發雷霆之怒,讓嚴世蕃深感詫異。但是,他也知道,父親這麽說絕非小題大做,從這些年皇上對趙文華、鄢懋卿等人的態度來看,他們早就失去了聖心恩寵,自己跟那些人過從甚密,的確不是一件好事情……

    想到這裏,嚴世蕃不得不收起了心中的不滿,說道:“爹責備的是,兒子謹記爹爹教誨,從今往後再不與他們來往了。”

    嚴嵩對兒子能否與趙文華、鄢懋卿那些“狐朋狗友”斷絕往來深表懷疑,冷哼一聲:“你爹的話雖不中聽,卻絕無害你之心。你不要拿這些空話來敷衍你爹!”

    嚴世蕃陪著笑臉岔開話題,說道:“爹要舉薦胡汝貞,兒子沒有意見。隻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個九州宣撫使的分量是何等之重,如此重要的官缺花落我們嚴家門人之手,朝中其他的人會否從中作梗?”

    嚴嵩緩和了麵容,說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你替徐華亭擺平了他們徐家和鬆江百姓的訴訟,紹庭又成了他們徐家的東床快婿,徐閣老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和我們過不去。至於夏貴溪那邊,前年為了他的門生高拱出任監軍、率軍遠征南洋一事,他已欠下老夫天大的一個人情,倘若再跟我們嚴家爭搶這個九州宣撫使之職,未免就顯得太過分了。他柄國執政多年,應當知道做事須得留有餘地的道理。更重要的是——”

    略微停頓了一下,嚴嵩繼續說道:“這些年裏,汝貞政聲卓著,皇上屢屢下旨予以褒揚,可稱得上是早已簡在帝心,舉薦他出任九州宣撫使,皇上應當不會否決。隻要皇上認可,旁人也就無從置喙了。這正是為父為何執意要舉薦胡汝貞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