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助左衛門並不知道，眼前這位明國海商五峰船主向自己提出的建議涉及到幕府大政，更不知道，這一建議關乎到日本的百年國運，聽說幕府將軍足利義輝並不反對變賣土地給商人，略微放心了一些；同時更加確信這是一個發財的良機，立刻切入正題，追問道：“不知幕府方麵能將哪些土地拿出來變賣？”

    汪直擊節歎道：“好！一下子就問到了關節所在，看來你呂宋助左衛門先生做買賣的眼光的確犀利無比啊！”

    稱讚了呂宋助左衛門一句之後，他從袍袖之中掏出一副卷軸，一邊打開，一邊說道：“呂宋助左衛門先生不必跪著了，起來看看你日後的莊園吧！”

    自從進了這個帥帳，呂宋助左衛門就一直跪伏在地上，到現在少說也有小半個時辰了。幸好他們這些商人雖說不是武士，從小並沒有受到下跪的禮儀訓練，但他們的地位低下，平日裏跟那些諸藩大名、領主打交道、做買賣之時也得一直跪著聽候訓示，早就練就了長時間跪趴在地上的本事。因此，跪了這麽長時間，呂宋助左衛門的腿腳還沒有發麻，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湊到汪直跟前去看。

    那是一副從山城到紀伊的地圖，城池、山川、平原無一不包。汪直一邊在圖上指指點點，一邊對呂宋助左衛門說道：“逆賊三好長慶原本領有紀伊、和泉、淡路、河內四國；後來又逼迫家主細川管領大人隱退，占據了他領有的山城、攝津、大和、伊賀四國。覆亡之後，按說那些原來屬於細川管領大人的領地，也該歸還給他才對。可他治家不力、禦下無方，以致身為他家臣的三好長慶竟然以下克上，悍然放逐義輝殿下，另立幕府將軍。義輝殿下對他十分不滿，就打算將攝津、河內、大和三國都收回來，隻留給他山城一國。其中，河內全境、攝津上三郡，還有大和上二郡，義輝殿下要賞賜給身邊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近侍親隨。大和中三郡和下三郡，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已經答應賞賜給協助天朝義師討伐逆賊三好長慶的遊佐氏，以我大明天朝義師的卓著功績，這個麵子，義輝殿下不會不給俞軍門。伊賀上二郡，義輝殿下要賞賜給近江淺井氏，以獎勵他們最早起兵討伐逆賊三好長慶的功績。還有一些零星的領地，義輝殿下要分封給其他那些沒有跟著逆賊三好長慶一條道走到黑的大小領主、豪族。你可以買到的土地在這裏、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這裏……”

    呂宋助左衛門隨著汪直的指點逐一看去，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至多不過某國的一個郡，忍不住嘟囔著說道：“怎麽都是些零星的土地，往後可不大好管啊……”

    汪直譏諷地笑道：“給自己的近侍親隨，還有近江淺井氏和大和遊佐氏才賞賜了幾個郡，難道就該給你呂宋助左衛門賞賜一個半個藩國？真要那樣的話，姑且不說義輝殿下身邊那些人會否同意，近江淺井氏和大和遊佐氏，還有其他各藩的大小領主、豪族，還不得把你呂宋助左衛門給恨死？那幫人天天在義輝殿下耳邊呱噪，說不準哪一天義輝殿下改變了主意，將那些土地再收回去，你可怎麽辦？我勸你啊，還是知足常樂、見好就收吧！”

    略微停頓了一下，汪直繼續說道：“你再仔細看看，你能買到的土地，與那些大小領主、豪族的領地之間都隔著幕府的莊園，旁人就算是眼紅你大發其財，想要侵占你的土地，就得先越過幕府的莊園，他們可有這個膽子嗎？你可知道，為了幫你做成這筆大買賣，還能讓你日後安安穩穩地發財，我可是費盡了心思，你竟然還不領情，真真讓我無話可說了！”

    呂宋助左衛門恍然大悟，趕緊陪著笑臉說道：“大人的美意，小人永世銘刻在心！”

    接著，他指點著地圖上的一塊地方說道：“五峰大人，別的地方都是小塊，河內這邊卻這麽大，又沒有什麽屏障，以後會不會被別人搶走啊？”

    汪直說道：“河內這邊不必擔心。你且來看，河內的南麵是紀伊，眼下我大明天朝義師正駐紮在那裏，若是義輝殿下能否奏請我天朝聖君恩準，三五年之內便不會撤走；東邊是大和，已經定下來要賞賜給遊佐氏，他能得到這片領地，全拜我大明天朝義師所賜，隻要你日後不曾忘記我大明天朝義師的恩情，他就不會對你動什麽心思；西邊的和泉就更不用擔心了——你大概還不知道，三好氏這麽快就覆亡，逆賊三好長慶的女婿鬆永久秀大人反戈一擊功不可沒，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已經決定將原屬紀伊三好氏的和泉仍交由他管轄，有俞軍門發話，他也絕對不會對你不利。”

    眼前這位明國海商把東南西三麵都說到了，唯獨漏下了北麵攝津中二郡和下三郡，呂宋助左衛門還是不放心，繼續追問道：“還有北麵呢？大人剛才說，義輝殿下要將攝津上三郡賞賜給他的近侍親隨，那些人有義輝殿下撐腰，會不會來搶奪這片土地？”

    汪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北麵就更不用擔心了。承蒙義輝殿下厚愛，要將攝津中二郡和下三郡賞賜給汪某……”

    啊？！呂宋助左衛門大吃一驚，一時被駭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早在前年秋天汪直回國覲見大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明嘉靖帝朱厚熜之時，朱厚熜便談到了伐倭之役戰後的領地分配問題，言說大明王朝數萬將士浴血奮戰、耗費數百萬國帑民財，絕不能隻為他人做嫁衣裳，除了在倭國九州和紀伊設立軍事基地之外，還應在近畿占據一塊地盤，等若是在倭國的腹心之地嵌上一根釘子，以便於隨時監視倭人動向，震懾倭人不得再生反側之心。此外，為了更好地控製堺港諸商，進而控製倭國經濟命脈，這塊地盤最好是瀕臨當今日本最大的海港和貿易中心堺港。可是，中朝聯軍的諸多將帥乃是軍中大將，不宜接受異國封賞爵位。擔任倭國一方領主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當年曾經靠向幕府捐輸大量錢財，換來幕府將軍禦家人身份的汪直的身上。在伊賀打敗紀伊三好氏、甲斐武田氏和越後上杉氏三家聯軍之後，中朝聯軍參謀長徐渭認定伐倭之役已經勝利在握，便和幕府將軍足利義輝談到了這個問題。一來汪直原本就是足利義輝的禦家人，跟他一起落難，上百家商鋪、巨萬家財都被逆賊三好長慶搶了去；而他仍矢誌不改忠心，主動替他牽線搭橋，請來天朝義師討伐逆賊，可謂是功勞卓著，按理確實應該賞賜領地予以獎勵。二來足利義輝對這位悉心替自己謀劃幕府日後財政諸事的禦家人頗有好感。還有其三，足利義輝也看了出來，這件事情明國方麵已經決定，跟自己商議不過通報一聲，自己反對不但沒有任何意義，可能還會帶來不測之禍。因此，足利義輝也就爽快地把靠近堺港的攝津中二郡和下三郡“賞賜”給了汪直……

    呂宋助左衛門這樣激烈的反應，早在汪直的預料之中，可他還是佯裝惱怒道：“怎麽？難道你呂宋助左衛門先生認定我汪某不該得到義輝殿下的賞賜嗎？不要忘了，汪某承蒙義輝殿下不棄，早在多年之前便成了義輝殿下的禦家人，身份隻怕比那些小藩領主還要高貴許多！再者說來，這一次討伐逆賊三好長慶，要不是汪某帶人分頭潛入京都和伏見山，敦請天文天皇陛下和義輝殿下移駕九州，又請來我大明天朝義師出兵討逆，隻怕義輝殿下至今還身陷逆賊囹圄之中，不能夠複登大位、再掌權樞！若非立下了這樣的大功，汪某區區一介異國海商，又怎能幫著上泉伊勢守信綱大人主持政所、打理絲織行會？”

    呂宋助左衛門這才真切地明白過來：難怪剛才五峰大人——不，或許現在應該稱他為鬆川攝津守信直大人了——一口一個“我大明天朝義師”；還說他們那位“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賞賜大和遊佐氏領地，並將和泉一國都交給昔日的逆賊黨羽鬆永久秀繼續統治；原來，眼下日出之國的“天下人”，已經成為了他嘴裏所說的那位“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親不親，故鄉人，那位“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怎麽說也會關照眼前這位明國海商五峰船主。更何況，五峰大人還在明國擁有官職，和那位“我大明天朝義師的俞大猷俞軍門”同朝為官；還幫著“我大明天朝義師”籌辦軍糧。此外，道路紛傳，“恭請”天文天皇和義輝殿下駕幸九州，也是眼前這位明國海商五峰船主一手策劃並付諸實施的。有這麽大的功勞，義輝殿下不要說是把大半個攝津賞賜給他，就算是再多賞他一兩個藩國，大概也算不了什麽。或許，正是因為礙於他異國之人的身份，為了避免引起諸國大名、領主的不滿，義輝殿下才對他有所虧待，讓他協助那位隻醉心於追求劍道、不諳政務的上泉伊勢守信綱大人打理政所和絲織行會，大概也是對他的一種補償吧……

    想到這裏，呂宋助左衛門趕緊跪了下來，諂媚地笑著說道：“五峰大人這話說的，您能得到義輝殿下賞賜和重用，那是……那是……對，用貴國，不，用天朝人氏的話來說，那是名至實歸，對，名至實歸！其實，小人看來，以您這麽大的功勞，若是換作我們日出之國的人，不要說是半個攝津，就算是整個攝津，不，就是把近畿三五個國家賞賜給您，也一點都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