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東福寺的織田信長匆匆忙忙地迎來送往，轉眼就到了天文十四年的正月初一。在征夷大將軍足利義輝的率領下，他和諸國大名、領主一同進入剛剛整修過的皇宮，覲見了天文天皇。

    天皇雖說是公認的天照大神的後裔，號稱“萬世一係”，沒有人敢於改朝換代、取而代之；但是，自從五百多年前源賴朝創建鐮倉幕府而始，天皇就被架空成了傀儡，幾百年來，皇宮一直都不曾修繕過，早已破敗不堪。尤其是在接踵而來的南北朝之爭和應仁之亂兩場波及全國的戰亂之中，京都一直是各方爭奪的中心，飽經戰火浩劫，皇宮也不曾幸免。平定逆賊三好長慶之亂後，幕府將軍足利義輝為了安定人心，敕令諸國大名按照領地的大小敬獻錢糧、派出工匠民夫，用於整修京都，並把修繕皇宮、恭迎巡幸九州的天文天皇回駕京都放在了首要位置。可惜隻有半年的時間，也隻能是簡單地小修小補一番。不過，充作宮牆的籬笆總算是修補完整，不會再有人從破洞之中隨意進出皇宮了；宮城之內的雜草也都清除幹淨，再也看不到有狐狸野狗出沒其間了；原本傾斜的大殿也勉強修複完畢，斑駁陸離的廊柱都刷上了新漆，盡管整個大殿之中彌散著刺鼻的氣味，至少看上去不是那樣的破破爛爛了。

    淪為武家政權的傀儡、玩物的幾百年間，也曾出現過幾位雄心勃勃的天皇，想要從幕府手中奪回朝政大權，重建公家政權權威。可是，那些人無一不以失敗而告終，不少人鬱鬱而終甚至死於非命。因此，絕大多數的天皇都隻好老老實實地做傀儡以保全性命，不二法門就是裝聾作啞。天文天皇即位十四年來，一直修煉這門“天皇功”，練得是爐火純青，坐在高高的禦座之上如泥塑木雕一樣，看著階下行禮如儀的諸國大名、領主一言不發；甚至還因為一下子見到這麽多手握重病、割據一方的武家之人而顯得有些惶恐不安，不住地偷眼瞄著主持朝覲儀式的山科卿，似乎在催促他早點結束這場讓自己無比難受的鬧劇一般。諸國大名、領主也深知這次朝賀不過是幕府方麵為了安定人心並彰顯幕府權威的一個幌子而已，都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等著幕府下一步的安排。

    果不其然，朝覲結束之後，幕府將軍足利義輝就當眾宣布，他將於正月初三在室町禦所舉辦能樂表演，款待京都各位公卿大臣和奉召前來朝覲天皇的諸國大名。

    尾張織田氏原本隻是兼任尾張守護的幕府管領斯波氏的家臣，到了織田信長父親“尾張之虎”織田信秀這一代，才憑借武力和謀略，奪取了家主的領地而得以成為了尾張守護代；而後織田信秀又通過供奉天皇，向朝廷所求來了從五品彈正中的官職，從此堂堂正正地自立門戶、成為一國大名。織田信長如今承襲的，正是父親當年花錢求到的這個官職，比那些官職都在正三品以上的老牌大名，如伊勢北畠氏、駿河今川氏、越前朝倉氏等要低上許多。因此在朝覲天皇之時，按照公家政權的禮儀規製，他隻能排在後幾排，亦步亦趨地跟著別人一同伏闕舞拜，甚至連天文天皇長的什麽模樣都沒有能夠看清楚。可是，應邀在室町禦所欣賞能樂之時，他卻被幕府將軍足利義輝特意安排在了位於能樂表演台正中的前排就座。而伊勢北畠氏家主北畠具教、駿河今川氏家主今川氏真等人都隻能坐在了旁側或者後排。

    對於幕府將軍足利義輝的這種安排，織田信長並沒有感到有什麽意外——伊勢北畠氏曾“**”屈服於逆賊三好長慶，靠買通了義輝殿下的劍術師傅上泉伊勢守信綱才得以脫罪；而駿河今川氏自前代家主今川義元殞命之後就一蹶不振，他們兩家能被征召進京朝賀、並被邀請觀賞能樂，已經實屬難得——象鬆平家康這樣的蝸居三河岡崎一隅的小領主，就不曾接到幕府方麵的邀約。他們兩家又怎能希冀成為義輝殿下的座上賓？反觀自己，已經成為領地超過一百二十萬石的強藩大名，在武將之中地位顯赫，被恭請上座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有一件事情還是令織田信長感到很奇怪：越前朝倉氏家主朝倉義景官職顯赫，又是這一次平定逆賊三好長慶之亂的功臣，理應在被邀之列，卻不知道什麽緣故而沒有出席。還有近江淺井氏兩代家主淺井久政和淺井長政，也曾為了匡扶幕府而出兵對抗逆賊三好長慶，險些遭到亡國滅族之禍，同樣應該受到邀請，卻也沒有出席。以他們兩家往昔標榜的對幕府的忠義，哪怕遇到天大的事情，也不該這樣失禮地拒絕義輝殿下的邀約啊……

    幕府將軍足利義輝顯然是把征召諸國大名進京朝賀天皇當作重建幕府權威的一大舉措，十分重視，專程請來了天下聞名的能樂大師觀世太夫和今春太夫獻藝。絕妙的舞姿看得眾人心曠神怡，有位織田信長還叫不上名字的公卿大臣甚至喜極而泣，衝著足利義輝躬身施禮，哽咽著說道：“半年之前，京都還被逆賊三好長慶占據，天皇陛下也不得不離開皇城、遠避九州，老朽和其他人一樣，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命，更不知道我們日出之國何時能重現太平。真沒有想到，隻是短短的半年時間，殿下便平定了逆賊之亂，使老朽此生還能欣賞到如此精彩的能樂表演，真是萬分感謝殿下的恩賜啊！”

    和織田信長一樣，足利義輝雖然十分年輕，卻經曆了無數磨難，顯得遠超出其年齡的成熟。麵對年紀可以做自己爺爺的那位公卿大臣的當麵奉承，他隻是微微一笑，說道：“老大人言重了。能夠平定逆賊三好氏之亂，使京都乃至日出之國重現太平，上托天皇陛下齊天洪福，下賴諸位忠義之士效死用命，更要仰仗天朝上國大明仗義出援、鼎力襄助，並不是我足利義輝一個人的功勞。老大人這樣說，讓我實在愧疚啊……”

    或許是因為曾經在明**營之中居住了不短的一段時日，足利義輝說話之時的遣詞用語，包括語氣和神態，都酷似織田信長此前在明國見過的那些文臣武將，讓織田信長心中暗笑不已。但是，足利義輝在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將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他，顯然這番帶著濃厚的討好明國意思的話語是說給他聽的，讓他感到十分別扭，甚至感到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一般。

    更讓織田信長感到難堪的是，能樂表演暫告一段落之後，足利義輝站起身來，親自為來賓持壺把盞，除了在公家政權中地位顯赫的山科卿等幾位公卿大臣之外，第一個被敬酒的武將就是他織田信長；並且，足利義輝一邊倒酒，一邊低聲說道：“信長公，天皇陛下和我，以及京城裏的諸位公卿大臣都希望你能夠出任左兵衛督之職，希望你能夠接受。”

    織田信長聞言大吃一驚，概因所謂的左兵衛督，雖說隻是一個正三品的官職，卻承擔著協助征夷大將軍掌管武家的重要職責，被人視為副將軍，得到這個職位，不言而喻就是武家政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下人”。這也正是織田信長孜孜以求的職位。但是，以往的幕府將軍，出於維護自己“武家第一人”的尊嚴，往往拒絕給予那些率軍上洛而得以掌控天下的“天下人”這個官職。如駿河今川氏的今川義元，一心想得到這個重要的官職，卻沒有得到足利義輝的同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轉而向公家政權求得了正二品右大臣的官職；而占據了京都的逆賊三好長慶，也正是因為沒有得到這個官職，憤然向幕府將軍足利義輝揮戈相向，悍然將足利義輝趕出了室町禦所，放逐到了伏見山。如今足利義輝竟然主動提出地將這個官職給自己，使自己這樣輕易地實現了自幼便立下的淩雲壯誌，怎能不讓他倍感震驚？

    略一思量，織田信長便立刻想到了其中的關竅所在：明國，還是明國……

    他立刻站起身來，連連搖頭辭謝，說道：“不可不可，信長何德何能，敢於領受左兵衛督之職……”

    果然，足利義輝笑著說道：“這件事情，我已經通報了明國總大將俞大猷俞將軍和副總大將戚繼光戚將軍，他們都深表讚同，還說要即刻轉奏天朝聖君，你就不必推辭了。”

    聽到足利義輝親口說到委任左兵衛督一事還要征得明國方麵的同意，還將明國皇帝尊稱為“天朝聖君”，不禁讓織田信長大為惱火，心中更是感到無比難堪：看來，義輝殿下委任我做左兵衛督，是為了討好明國；或者幹脆說，為了討好明國，他將左兵衛督這麽重要的職位當作禮物，送給了我……

    此外，他的心中更進一步地泛起了一個疑惑：或者，這是明國方麵的意思？要通過我這個他們所謂的“皇親國戚”來暗中操控我們日出之國……

    這個想法令織田信長不寒而栗，一時忘記了足利義輝還站在自己的麵前，似乎在等著他致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