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德裏普關於決鬥的肯定回複時, 玄薇剛結束和伊萊亞的日常訓練。

    黑色的背心映襯著流暢的肌肉線條，膚色稍稍有些蒼白, 但汗水的光澤恰到好處地彌補了這一點。淺金色的頭發剛剛夠紮個小辮，雖然都回宮好幾個月了，但她的頭發長得速度實在太慢, 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腦過度。

    “……時間比預想中的晚了兩天，看來他也趁機做了些別的安排。”玄薇站在場邊，對著虛擬投影中的凱撒道, “接下來的依舊按照計劃，通知科拉與起義軍的宣傳人員對接。要求隻有一個，絕對不能在決鬥開始前輸了氣勢。”

    “了解。”凱撒嚴肅地點頭, 匆忙切斷了聯絡。除了日常政務外, 他還要和亞爾林加急訓練混合軍，研究戰術, 實在也沒工夫和她寒暄。

    玄薇長舒了一口氣，放下了通訊器。

    不遠處的場邊, 兩個真正的小姑娘黛茜和琳達拿著毛巾和水，麵紅耳赤地互相推搡著。謙讓間，才到她們腰間高的埃莉諾卻抱著同樣的補給, 毫不猶豫地快跑到姐姐的身前, 兩人瞬間傻眼。

    “謝謝你, 埃莉諾。”玄薇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把毛巾搭上肩膀，擰開水瓶灌下一大口。

    埃莉諾頗為欣喜地原地跳了跳, 又故作矜持地幹咳了兩聲，屈身行了個禮，裝模作樣地道，“謝謝陛下的誇獎，能幫助您是我的榮幸。”

    玄薇被她小大人的模樣逗笑了，蹲下身與她直視，“你是偷偷向瑟琳娜學的禮節吧？不過這是宮裏女官行的禮，你是一名alpha，是利安德爾的孩子，將來可不用屈尊做朕的女官。”

    埃莉諾神情懊惱地咬了咬嘴唇。

    “沒事的，朕不是在說你。朕給了基斯任務，宮裏的其他人也忙得不可開交，雖然有黛茜她們照顧，但人生地不熟，這還是你第一次離開可萊爾身邊……你已經很努力了，埃莉諾。”

    “可我能做得更好！”埃莉諾急忙說道，“我其實能幫上很多忙的，我會澆花、泡茶和寫字，雖然是有一點想媽媽，但她答應過我會來接我的，現在我更想幫上陛下的忙！”

    玄薇微怔，隨即看著她倔強的眼神笑開，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腦袋，“那好，朕給你更多的權限。但朕不需要你去澆花泡茶，朕要你學習。隻要你不給別人添亂，你可以出入宮內任何一個角落，觀察學習每一個你見到的人，然後把每天的心得寫下來，朕來檢查。”

    “這是朕交給你的任務，埃莉諾，你可以完成嗎？”她微笑著看向小姑娘，目光溫和而平等。

    埃莉諾的臉龐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襲自克萊斯特的深藍色雙眼透著伶俐的光，“我可以！”

    “好，那去吧。”玄薇放手站起身，抱肩目送著埃莉諾小跑著離開。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轉過身，對上那雙寶石般的深綠色眼睛，情不自禁展顏一笑，“朕的妹妹很可愛吧？”

    伊萊亞沒想到她開口會這麽說，忍不住跟著勾起嘴角，“是，讓我想起了凱撒小時候。家裏還有一個堂弟，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

    “他小時候？”玄薇想了想四年前剛遇見小少爺時的水嫩模樣，想也知道正太時期該有多粉雕玉琢，“不過也囂張得多吧，應該沒少仗著自己年紀小耍賴欺負人。”

    伊萊亞啞然失笑，顯然被她猜中了。

    幾句話的時間，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沉重的雷聲接踵而來。玄薇望窗口看了一眼，早起就陰沉的天色越發灰蒙，無風的天氣樹葉動也不動，一場暴雨轉瞬即至。

    “要下雨了，好像會下上好幾天。”她沉默了一會，“但決鬥的在一周後，雨應該早停了。”

    伊萊亞淡淡地問，“擔心嗎？”

    “不應該是害怕嗎？”玄薇反問，倒是又輕鬆地笑開，抻了抻手臂，“懈怠了那麽久鍛煉，卻突然要和德裏普那樣級別的怪物交手，而且還是賭上了所有。”

    “但你並不會害怕。”

    玄薇莞爾，“你倒是看得透徹。”

    別人越是害怕的，她隻會越是興奮。

    “嘩”——天邊的雨幕終於傾瀉而下。

    “該接著訓練了。”玄薇向伊萊亞伸出手，並不掩飾眼裏的雄心勃勃，“時間不多了，搭檔。”

    伊萊亞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返回場地中央。

    雨越下越大，沒有絲毫停歇的架勢，誇張的雨聲遮去了空中傳播著的所有聲響，包括肢體與地麵碰撞的沉重悶響，或是低沉的歎息。

    起義軍大本營中心，某間不起眼的平房的窗前，可萊爾一手端著茶杯另一手舉著茶壺，呆呆地遠眺著如洗的雨幕。因雨勢而中途歸家的克萊斯特從背後擁住她，摸到她發涼的手，忍不住微微皺眉。

    “天冷，就多穿一些。”

    “老毛病，喝點熱的就好了。”可萊爾回過神，放下手中的東西，握住克萊斯特的手臂，尚且青紫的傷痕是玄薇離開那天他為了從零落的廢墟裏保護她所致，“倒是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不是說要去見德裏普嗎？”

    克萊斯特漫不經心地回答，“雨太大了。”

    他接過了茶壺想要倒水，但茶壺已空。習慣性地皺了皺眉，他想喊人但想起了現在的處境，索性轉身走進了廚房，親自從自動加熱的濾水器下接了一壺水。台麵上放著精致的小盒子，他逐個打開尋找可萊爾最喜歡的茶包。

    “小心燙。”他將茶杯遞給端坐著的可萊爾。

    可萊爾連他的手一起捧著。真是諷刺，在這戰局的中心，他們卻拾回了新婚時的親密與溫柔。

    “我已經聽說了，決鬥的事情。”

    克萊斯特的眼神一閃，在她的身邊坐下，輕輕地擁著她，卻說起了另一件事，“前幾天我去見了新抓到的間諜，你知道是誰？居然是蘇洛。”

    “那個宰相？”可萊爾挑眉的樣子亦是優雅無比，“他和你說了什麽嗎？”

    “他問我這一切是否值得。”

    克萊斯特將他的下巴擱在可萊爾的頸側，誰能想到斯瓦納帝國動動腳就能震動帝國的老狐狸竟然也會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四年前是我親手將奧利維婭扶上了皇位，如今，亦是我和德裏普合作，要將她從皇位上拉下。”

    “若是這樣，四年前不幫她就是了，何苦一來一去多做了這麽多無用功？”

    “因為……”可萊爾接過他的話，“你從不想背叛帝國，但莉芙的做法讓你感到了威脅，你必須向她證明你的權威，無論是作為父親還是作為利安德爾的族長。”

    她輕撫著克萊斯特的臉頰，在他的沉默中接著說著，“倫納爾將軍一心為國，而你更想保護利安德爾這個家族。莉芙她曾經也是這個家族的一部分，但如今卻與你越行越遠。”

    “最了解我的，終究還是你。”

    克萊斯特收緊了抱著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有她在的空氣，“真好，可萊爾，你還在我身邊。”

    “你是我的丈夫，莉芙是我的女兒，我怎麽會不了解你們？”可萊爾眺望著遠方，“你們都一樣倔強，從以前開始就是，彼此誤會又不屑解釋，所以事情才會越來越不可收拾。可你們是父女啊，若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能信任，這世上還能信任誰呢？”

    克萊斯特仿佛沉思了許久，“你想我回頭嗎，可萊爾？”

    靜下心來想想，其實參與這場謀反也是他被逼急了，迫切地需要一個契機來鞏固自己的權威。作為一個商人，他絲毫不覺得自己之前所做的舉動有任何不妥，雖然方法看起來有一些可疑，但他從未想背叛斯瓦納。

    倫納爾被作為戰士訓練長大，而他被作為族長教育成長，一切以自己的家族未來為重有什麽不對？明明是他的女兒卻與他的理想背道相馳，這才是他最不滿的地方。

    正當他為此焦慮隱忍之時，那個男人代表德裏普出現在他的麵前。從交易上來說，他們提出的條件相當誘人，隻要摒除他對德裏普本人的情感厭惡，一切水到渠成，利安德爾永立於不敗之地。

    隻要他背叛自己的女兒……

    “這是你的決定，克萊斯特。”

    “我隻是必須得指出你和莉芙共同的盲區，在我看來，你們一隻是昧地互相猜疑，卻從未為了彼此理解而努力。” 可萊爾的聲音如她瘦弱的身軀一般輕柔，“你們的理想真的無法共存嗎？”

    為什麽斯瓦納帝國的興盛，皇權的穩固不能與利安德爾家族的發展相輔相成呢？為什麽他和玄薇一個人也從未向對方傳達過自己的意見呢？

    因為他們早已習慣了靠揣測別人的想法生活，並且嚐過太多甜頭，因而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一直蒙在他眼前的烏雲突然豁然開朗，克萊斯特卻又深深地皺緊眉頭，“可事到如今，想再做決定並沒有這麽簡單，我需要時間再想想。”

    看著他苦惱起來的樣子，可萊爾卻是淡淡一笑，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側，“你可以慢慢想，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我始終都會陪在你的身邊。”

    ……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

    結果，這場暴雨下了整整一周。然後仿佛有意識一般，在玄薇、伊萊亞和格裏高利二世、德裏普決鬥的當天，天突然放晴了。

    醒來時久違地沒有聽見雨聲，玄薇赤著腳走到落地床前，天空才微微亮。雨後的空氣清新到呼吸都覺甘甜，她沒有召喚侍從，自己簡單地穿衣打扮，清空了郵箱裏的待回複郵件，來到停機坪送行。

    清晨時分，正是凱撒和亞爾林率先出發的時間。

    登機口前，送行的人群不多但也站了一大片，這麽重要的日子知情的也沒幾個能睡著。

    “我等你平安回來。”瑟琳娜深情地擁抱著亞爾林，千般叮囑隻化為一句。

    知道此行前途難料，亞爾林終於也一改木訥本色，伸手緊緊地抱住了她，“為了你，我也一定會平安回來。”

    眾目睽睽中，兩人相擁而吻。

    玄薇當然也不忍心打擾他們，晃到了眉宇陰沉一臉複雜看著他們的凱撒身旁，故作玩笑地打趣道，“怎麽，看見別人你儂我儂就寂寞空虛冷了？是不是後悔沒來得及談個戀愛，連個送行吻別的人都沒有？”

    “是你吧。”凱撒直截了當地回她了個白眼，拔腿就準備往伊萊亞身邊跑，卻被玄薇一把勾住脖子拉了回來，“你還想……”

    玄薇摁下他的腦袋，幹脆地在他的額頭親了一口。

    “嗚哇！”凱撒和曾經被嚇到的無數次一樣跳開，紅著臉怒瞪著她，“你幹嘛？”

    “送別啊，萬一我們兩個真有一個回不來呢？”玄薇向他眨眨眼睛，“順便一圓你可能的生前遺——”

    “呸，說什麽不吉利的！”凱撒一把捂住她的嘴，氣勢洶洶地盯著她，翡翠般的金綠色眼眸在初陽下閃閃發光，認認真真地更正道，“我們一定都會回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你別胡思亂想把我哥也拖下水！”

    以他們倆現在的身高差，不大，卻也足以讓他對玄薇形成小小的壓製。遲鈍地感覺到自己的失禮，他連忙鬆開手想行禮道歉，卻被玄薇一把攔住。

    “出征之日，朕恕你一切無罪。”玄薇低笑，與他抵拳，“那我們就約好了，一定都要平安回來。”

    凱撒恍然，眉宇間原本的緊張已經在熟悉的嬉鬧中消失，他別別扭扭地半低下頭，想說什麽，但被差點遲到的斯泰茜一把逮住，“就你們兩個告別怎麽行！來來來，小矮子，我也給你親一個！”

    “特麽的叫誰小矮子？！”凱撒眉毛重重一跳，輕輕一腳把斯泰茜踢開，“親親親，都是alpha親個鬼，惡心不惡心？！”

    玄薇聞言扯來路過的黛茜，“那換omega就行了嗎？”

    莫名其妙被卷入的黛茜漲紅了臉。

    “哇，重色輕友！”斯泰茜於是一口咬定，扮了個鬼臉，“除非你讓我親一下！”

    “去你個怪力女！”凱撒鼓起了包子臉，眉眼卻還是笑著的，被不依不饒的斯泰茜追得滿地亂竄。眼前的場景倒像是回到了還在軍校的時候，明明才過去了幾個月，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好多年。

    玄薇站在原地一轉頭，伊萊亞正立在她的身邊，和她一樣安靜地看著人群，也和從前一樣。

    淡淡的溫暖與懷念裏，搭載著凱撒與亞爾林的飛船起飛，與先行待機的奇襲部隊匯合。

    然後，就該是他們了。

    “陛下加油！”

    黛茜和琳達一左一右抱著她的手臂，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玄薇心疼地扯扯她們的臉，“好啦，留點眼淚等朕回來吧。埃莉諾就交給你們照顧了，乖乖聽瑟琳娜的話。”

    送行這種沉重的活動，沒有人會特地叫醒一個孩子。

    玄薇轉向稍遠一點站著的科拉和瑟琳娜，“緊急避難已經規劃好了嗎？”

    剛送走亞爾林的瑟琳娜有些悵然若失，但還是認真負責地行禮回答，“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待陛下出發後，我們就會避入地下。”

    “工作站也已經搭建好了，我們會在地下繼續工作。”科拉一絲不苟地補充道。

    “很好。”玄薇拍拍她們的肩膀，微笑致意，“交給你們朕就放心了。”

    擔任指揮官的諾亞正在叮囑即將分開避難的妹妹琳達，與她道別後的科拉走向了一臉緊張的守衛隊長格羅佛。斯泰茜識趣地從兄長身邊退開，走近玄薇眼前一亮，玄薇身後剛好落下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這位是白隼隊長凱蜜爾，她會協助你們守衛皇宮；這位是守衛副隊長斯泰茜，也是朕的同窗好友。”

    玄薇替她們引見，性情相近的兩人好奇地打量著彼此，眉目間類似的爽朗大方互相吸引，相視一笑——看來是一見如故了。

    “請陛下放心，屬下會盡全力完成任務。”

    玄薇和凱蜜爾的眼神交錯而過，凱蜜爾的眼神裏隻有沉穩，再沒有那晚為蘇洛求救時的莽撞。玄薇點了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向自己即將搭乘的飛船。

    戰鬥用機甲已經先行入艙，她準備使用的是那天從利安德爾家帶回的破曉，幸虧有基斯這個天才機甲師在，這幾天也足夠替她調試機甲。

    基斯站在登機口下方等她，欲言又止。

    “謝謝你，基斯，它真的很美。”玄薇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擁抱，輕輕地貼麵，“不用擔心，它會替你保護我的，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她把他未出口的話都說完了，內向的基斯露出個靦腆的笑，隻能以擁抱代替語言。

    “莉芙，加油。”

    玄薇用力地抱了抱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登上機艙。伊萊亞在艙門內側看著她，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中隻有從容而絕無動搖。這一戰，他們早已做好覺悟。

    那麽，該出發了。

    她轉身屹立高處向眾人致敬，右手置於左胸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朗聲起頭道，“alpha戰士無所畏懼！”

    眾人於台下同樣行禮，高呼如潮：“為了守護帝國的榮耀！”

    作者有話要說：　　請不要悲傷，因為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玄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