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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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騁看到手機上未接來電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檢查花費了一整天。

    顧騁的大拇指在“霍譽非”三個字上麵劃過去, 輕輕吸了口氣,語氣自然的回了電話。

    他解釋說自己今天在忙,沒有聽到鈴聲。

    已經吃過飯了。

    現在還在外麵。

    最近都沒有時間。

    他聽到電話另一邊傳來有點嘈雜的聲音,就簡短的說了兩句,掛斷了電話。

    已經快要入冬了,b市越來越冷。

    顧騁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 忍不住又翻開病例, 想再看一眼診斷結果。

    但他馬上又合上了,深深吸了一口氣, 攏了攏外套, 把病例卷成一個卷塞進側邊的口袋裏。

    然後把手也塞了進去。

    這個時候街上人還是很多的, 醫院門口就是地鐵站的地下通道。

    顧騁本來是打算一出來就坐地鐵回學校, 竟然一不小心走過了。幹脆就繼續往下一個站走。這條路又被叫做“康複路”, 街道兩邊匯集了許多家b市著名的醫院。

    就比如顧騁淩晨四點過來排隊掛號的那位解醫生,就是b市知名的心髒外科專家。

    他其實已經感覺有點餓了,但並不想吃東西。

    口袋裏已經被暖熱的病曆本卻在提醒他,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顧騁吃完晚飯回到學校。

    宿舍裏幾個舍友都在, 他常常不在宿舍已經成為常態, 除了劉贇, 和另外兩人也隻是表麵熟悉。劉贇已經躺在了床上, 看見他進來打了個招呼, 他還以為顧騁是去打工了。其他另外兩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其中一個站起來接水,跟他笑了笑, 挺客氣的說了句:“今天回來挺早?”

    顧騁回到自己座位上,看到桌子上有些亂,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還沒有還,就放下包開始收拾桌子,把那幾本借的書整理在了一起,問其他人:“還有人要還書嗎?我去下圖書館。”

    黃尹本來打遊戲呢,立刻抬頭,舉起自己的兩本磚頭書,笑道:“謝謝啦。”

    顧騁接過來,又特意問了下劉贇。

    劉贇看了眼他懷裏書的分量,就搖搖頭:“不用,我那兩本還沒看完呢。”

    顧騁點點頭,抱著書出了門。

    宿舍距離圖書館還有一段距離,臂彎裏幾本書也很沉,他卻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臉上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

    辦理完借還手續,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裏,他有點空落落的,不知道要幹什麽。

    顧騁轉身走出去,在圖書館外麵長長的大台階上找到一個角落坐下。

    呼啦啦的冷風一陣又一陣灌進衣服裏,他就被冷到了似的抱住膝蓋,把頭埋了下去。

    醫生要他以後定期來做心電圖、心髒彩超,有條件的話盡快做手術。

    醫生也建議他不要做劇烈運動、不要熬夜、不要幹重活、不要過量飲酒。

    但是醫生同樣暗示他,即使這些都做到了,也很可能活不過三十歲。如果手術成功,這個年限將有可能向後推一推、極為有限的推一推。

    顧騁看不太懂那些醫學術語,但是這句暗示卻聽得很明白。

    他覺得很累。

    從小到大,他都在很努力的生活。

    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就算是用盡力氣,也未必能夠和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樣。

    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坦然接受這個現實。

    現在突然發現——他不能。

    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優秀、那麽堅強。

    他以為自己擁有了好多。

    但其實一無所有。

    顧騁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颼颼的空氣穿過膝蓋的縫隙灌滿了整個胸膛,嗆得他咳嗽了幾聲。

    這裏風太大了,幾乎沒有人停留。

    天色黑漆漆的,大台階上沒有燈,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他知道他現在應該回宿舍、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然後明天早上起來之後再考慮其他事。

    畢竟不是大難臨頭,太陽還會照常升起。

    但他坐在這裏卻一動也不想動。

    他身上沒有力氣。

    在真正決定做檢查之前,顧騁就預料了幾種最壞的結果。

    甚至誇張的想過,自己身患絕症。但他這麽想的時候,真的隻是隨便想想,他知道那不是真的,所以並沒有以此為基礎,做過最壞的打算。

    他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和醫生溝通的時候,還能保持冷靜,現在卻後知後覺,不知所措。

    誰能去要求命運對每個人一視同仁呢?

    誰都不能。

    這是顧騁從小時候起就學會的一個道理。

    但他以為、即使如此,隻要你肯努力、你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這些。

    就比如,沒有父母的事實沒法改變,卻依舊可以通過努力事業有成、生活美滿。

    他現在才知道,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

    應小芳的運氣就不怎麽樣。

    甚至比大多數人還要更差一些。

    那個和應小芳打鬧、導致她受重傷的女同學在上一周已經轉學,全家人也都搬離了b市。

    這時國家正在大力建設一些沿海城市成為國際化的大都市,對於人才引進給予了許多優厚政策。那位女孩的父母都是高級技術人才,就通過這種方式帶著女兒離開了b市。在離開之前,他們特意聯絡到宋譽萊,交給她一筆錢,請她轉交給應小芳父母。

    宋譽萊冷淡的拒絕了。

    表示他們家會負責應小芳家裏的一切後續治療,如果對方是對應小芳的父母感到歉意,就應該親手將錢交到他們手上。

    女同學的父母有些尷尬、更多是不可思議的看著宋譽萊。

    宋譽萊從來沒有跟周圍人提起過自己的家世,因此同學們都以為她們家隻是比較有錢而已。而就算是再有錢的家庭,也不可能這樣大方的負擔起這種“事不關己”的責任。

    這也是人之常情。

    宋譽萊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她也知道,如果不是這樣的家族背景,父母也絕對無法拿出這麽筆錢,就算能夠拿得出,也絕對不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盡力。

    但也是真的站在重症病房的玻璃外,看到應小芳父母臉上蒼老而麻木的表情的時候,她忽然有那麽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麽幸運。

    這世界上有幸運兒、就有倒黴蛋。

    更多的人處於這兩者之間,他們永遠也沒有逆天的好運氣,同時也一次次說服自己,這隻是一時的不順利。

    宋譽萊也一瞬間明白了,霍啟東說的那句“克製你的負疚心”是什麽意思。

    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讓人無能為力。

    沒有誰給予她悲天憫人的資格,也沒有誰給予她高高在上的位置。

    宋譽萊知道自己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如果非要說有,隻不過是多了一點好運氣。

    而這一點兒“好運氣”,也絕不是免費的午餐。

    是要為此買單的。

    軍總醫院的專家們,已經商討過幾輪方案,也盡可能的嚐試治療。

    結果不盡如人意。

    應小芳的腦電波反饋結果是,她在昏迷,並且很可能這麽一直昏迷下去。

    也就是從此變為植物人。

    應小芳的父母因為這個結果心力交瘁,一瞬間老了十歲。

    軍總醫院已經是b市、乃至全國頂尖的專科醫院。在心腦血管研究方麵取得了許多突破性的進展,也擁有龐大專業的治療團隊。但因為醫院的特殊性質,許多專家團隊是不對外服務的。現在應小芳接受了這樣專業的治療,卻沒有任何起色,其實已經是下了判決書了。

    但是應小芳的父母並不死心。

    他們在醫院約見了宋譽萊,就是希望能讓女兒去國外接受治療。

    應小芳的父親應梅東拿著自己搜集到的資料給宋譽萊看。

    那厚厚的文件夾裏是許多剪報、a4打印紙、還有手抄的筆記、撕下來的書頁、複印件。

    宋譽萊看到一個標題,“美國男子昏迷十年,日前突然蘇醒。”然後又看到另外一個,“德國醫學家公布最新聲波治療法,成功喚醒二十三名植物人。”

    剩下的厚厚一遝,也都諸如此類。

    應梅東急切的對宋譽萊表示,應小芳到德國去,一定能醒過來的,還有美國、還有日本。全世界有這麽多的成功的案例,應小芳還沒醒隻不過是國內治療水平還太落後罷了。

    宋譽萊看著對方。

    “所以您的意思是?”

    應梅東遲疑了一下,突然跪下了:“我求求你,譽萊——”

    宋譽萊嚇了一跳,連忙拉他起來。但她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怎麽拉得起一個中年男人呢?

    她轉頭去看應小芳的母親,對方隻是冷冷的注視著這一切,像是在看一場鬧劇。

    應梅東雙手被宋譽萊扶住,沒辦法磕下頭,他反手死死抓住宋譽萊的手腕,“叔叔知道你和小芳是好朋友,你不忍心看她就這樣死掉對不對?對不對?”

    他雙眼暴睜,力氣極大,宋譽萊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不遠處的兩名特種兵立刻趕來掰開應梅東的手腕,如同鋼筋鐵爪一般壓製住他的反抗,將他架到一邊的沙發上,並且和宋譽萊隔開。

    很快應小芳的主治醫生趕過來,還有許多其他人,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有人倒了杯水強硬的放在應梅東手裏。

    “你冷靜一點。”

    “你女兒的事我們都很同情。”

    “有話好好說。”

    “不要動手。”

    應梅東想要站起來,馬上就被不知道哪裏的手四麵八方按住。他們對他說著安慰的話,卻絕對不允許他靠近宋譽萊。

    就在這個時候,應小芳的母親突然大喊大叫起來,抓起茶幾上的茶壺水杯拚命砸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喊著:“滾出去,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我女兒還在睡覺,你們吵什麽?吵什麽?吵醒了她怎麽辦?怎麽辦?”

    馬上就分出幾個人去“照顧”她,而宋譽萊則立刻被帶出了這裏。

    宋譽萊被嚇到了。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麵。

    休息室裏,她給霍啟東打電話,說了這發生的事,也說了應梅東的要求。

    霍啟東聽了,絲毫沒有驚訝,隻是淡淡的“恩”了一聲,然後對她說:“你現在就回家。”

    路過那間關懷室的時候,應小芳的母親還在不停要求他們小聲點,否則吵到自己的女兒怎麽辦。

    她隱隱約約聽見有人略帶諷刺的說了一句,“吵醒了不是更好嗎?”

    宋譽萊一瞬間氣到極點,下一瞬間就下定了決心。

    然而在她回到家,認真向霍啟東請求,送應小芳去國外治療的時候。

    霍啟東的回答卻不假思索。

    隻有兩個字——

    “拒絕。”

    宋譽萊不解:“爸爸,為什麽拒絕?我們有能力幫幫他們。”

    霍啟東放下手裏的東西,雙手交錯放在身前,看她:“譽萊,現在的治療團隊裏不缺少世界一流的專家,你也聽過他們的意見了。他們中有人提出引進國外治療手段的建議了嗎?”

    “現在還沒有。”

    “那麽你為什麽相信那些來路不明的誇大其詞,而不是我們的第一手信息呢?這些人都是這個領域專家前輩,難道他們會對所謂的‘先進療法’不了如指掌嗎?”

    宋譽萊歎了口氣:“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今天看到應小芳一家的情況,我於心不忍。”

    霍啟東嚴肅的看著她。

    “醫院的事情我已經了解到了。應小芳的父母很悲痛,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從今天起,我不允許你再和他們有任何接觸。軍總這邊的任何治療我們都會支持,但我要求你通過電話明確拒絕他們不合理的要求。”

    宋譽萊突然站起來:“爸爸,我不讚同。”

    宋譽萊的表情也很嚴肅。

    折讓霍啟東有一瞬間意識到,自己這個嬌嬌寵寵的女兒是真的長大了。

    但也還沒有長大。

    至少他還沒辦法不為之操心。

    應小芳這件事,宋譽萊顯然被某種情緒左右,做出了不理智的判斷。也或許是自己從小將女兒保護的太好,讓她不知不覺形成了非黑即白的價值觀。

    霍啟東沒有繼續說下去。

    有時候,為人父母必須得眼睜睜看著兒女吃一次虧,才能學會道理。

    他隻會盡力保證宋譽萊不要受到太多傷害。

    宋譽萊一離開霍啟東這裏,眼圈就很明顯的紅了起來。

    她從小被霍啟東捧在手心裏長大。

    還是第一次,這樣直白的感覺到霍啟東對她的失望。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永遠都是爸爸媽媽的驕傲。

    原來並不是這樣。

    宋譽萊捂著眼睛快步跑進了自己的臥室裏,趴在床上默默的哭了起來。

    門“砰砰砰”了起來。

    霍譽守在門外:“譽萊?”

    宋譽萊忍住眼淚,極力聲音正常的說了句“沒事”。

    然後又聽見霍譽非的聲音:“姐,真沒事啊?”

    宋譽萊擦了擦眼睛:“譽非,你話好多。”

    然後就聽見霍譽非帶點笑的聲音:“沒事兒就好,我要送大哥去機場,你來嗎?”

    宋譽萊最終沒有出門。

    她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是哭過。

    霍譽非親自開車送霍譽守。

    並且還很殷勤的把對方的一個登機箱從樓上提下,放在後座上。

    他覺得霍譽守可能有話要對他說。

    一路上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不時的打量對方。

    等對方開口。

    可惜他好像感覺錯了,霍譽守一直都沒說什麽,隻是在最後下車的時候提醒了他一句:“最近看著點你姐。”

    霍譽非幫他提行李,空出的那隻手撓撓臉,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直到登機之前,他把登機箱遞給對方,突然擁抱了一下霍譽守。

    然後鬆開胳膊。

    “大哥。”

    “怎麽了?”霍譽守以為霍譽非要說點“好好保重”“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沒想到霍譽非忽然笑了笑,嘴角露出一個小酒窩,說了句:“你要開心點。”

    他希望霍譽守能開心點。

    也希望宋譽萊、霍啟東、還有宋女士都能開心點。

    即使直到現在,每次麵對宋女士他還是會有些不知所措。

    但那都是他來之不易的家人。

    他很愛這些人。

    他也很愛顧騁。

    他希望對方能好一點。

    如果顧騁能順順利利,無論能不能實現夢想,身前身後的道路上都能亮起來光。

    那個時候,他就能夠非常非常安心了吧?

    這麽想著的時候,霍譽非又惦記起對方來。

    尤其是那天和周簡達一起吃完飯,對方突然捂胸口的那個動作,讓他有點擔心了。

    這幾天他都呆在家裏,也沒怎麽和對方聯係。

    霍譽非在忙著做正事,還和李澤以及另外幾個朋友吃了頓飯。

    開車回家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什麽又繞路去了趟商場。

    第二天一到學校,霍譽非直接去敲顧騁宿舍的門。

    卻被劉贇得知,對方已經好兩天沒回來了。

    霍譽非驚訝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騁:心髒病?活不過三十歲?嗬嗬。

    作者:寶貝不要怕,我們下一章甜起來!

    顧騁:我不拍,該害怕的是你。

    作者:……

    作者:不不不,該害怕的是那個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