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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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譽非一瞬間沒想起來對方在問什麽。

    “我跟你講過這個故事?”他確認道, “還講了一半?”

    顧騁眉毛一揚,馬上就看出來對方是想要逃避這個話題。

    但是他肯定不會同意,如果是平時,顧騁或許還會有點顧忌,但是在霍譽非剛剛給他撒完嬌之後,就特別的有底氣:“所以你是不打算告訴我了嗎?”

    霍譽非:……感覺受到了威脅。

    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這時候太陽已經開始逐漸下山, 維多利亞時代的立麵被濃鬱的橘紅色一點點塗抹、渲染, 霍譽非就拉著顧騁,一邊往雪梨歌劇院的方向走, 一邊考慮著怎麽開口:“我小時候被確認為自閉症之後, 家人都非常擔心……我猜你一定私下裏了解過自閉症是什麽吧?”

    顧騁點點頭, 事實上, 在上次聽霍譽非說過之後, 他立馬就去圖書館查了一堆資料。

    結果就是很心疼很心疼,很擔心很擔心。

    因為按照目前的醫療水平,自閉症幾乎是治不好的。

    顧騁倒寧願當年給霍譽非診治的醫生是“誤診”,但想想也知道, 以霍譽非他們家的情況, 這種可能性有多低, 所以其實顧騁還有點小擔心。

    盡管現在霍譽非陽光燦爛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一丁點兒“自閉”的傾向, 他還是會擔心對方有沒有受到影響?

    當然這種擔心他不可能去和霍譽非提。

    直到霍譽非自己主動問到這裏, 才忍不住透露出了一點點。

    霍譽非故意做出很誇張的樣子,伸手去揉顧騁的臉,把他的臉揉得紅紅的, 頭發也弄亂了。

    顧騁就挺不高興的掙開一邊,重新又把頭發理順。

    霍譽非看得好有意思,腦子裏立馬勾勒出三色兔伸著爪子順毛的樣子……不對,其實還是小白兔更像一點,渾身白乎乎毛茸茸,還有一雙紅眼睛。

    要不然回國之後養一隻兔子吧?

    但是凱撒怎麽辦?凱撒如果欺負小兔子了,我要站在哪一邊?

    這個有點犯難啊。

    霍譽非想著想著思緒就飄得有點遠。

    被顧騁不滿的叫了一聲才拉回來。

    “不用擔心啦,你看我這麽的熱愛生活,十有八-九是誤診。”霍譽非特別肯定的解釋了一句,才繼續說,“但是當時呢,家人都太緊張了,肯定不會這麽認為。所以爸爸放下了手中許多工作,一直陪在我身邊,宋女士呢,每每隻要有時間,也一定都會花在我身上。我還是給家裏添了不少麻煩的。”

    顧騁沒有說什麽,就是很安靜的看著他。

    這樣的態度正好鼓勵了霍譽非傾訴的欲-望,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跟誰說過,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

    “其實我小時候很懂事的。”他先是自誇了一把,“當時來澳洲也是我自己的提議,因為我們家的很多人都常年生活在這邊,所以也不需要太過擔心。而且當時宋女士還拜托了周簡達的媽媽照顧我,她們是手帕交關係很好,周簡達的媽媽對我也非常好,和在家裏沒有什麽不同。”

    那是不可能的。

    他剛剛到墨城第二年,剛剛移民過來的周簡簡生了一場大病,全家人都非常寵愛這個小妹妹,連周簡達來找他玩的時間都減少了。

    他當時初來乍到,不適應的地方非常之多,

    最主要的是當時內心的困頓和迷茫,還有就是,曆經死亡而留下的陰影,也令人難以承受。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確實是患有自閉的情況。

    幸運的是,他自己不斷摸索、調節,終於還是漸漸走出來了。

    無論走入到了什麽樣的困境,人總是要自己尋找出路的吧?

    在這一點上,眼前這靠得很近的兩個人非常的像。

    “總之這些是前提。”霍譽非強調了一下,他下麵就打算說重點了。

    而顧騁的耳朵也明顯的支棱了起來。

    霍譽非有點忍俊不禁,摸了摸顧騁的耳朵,才心滿意足繼續道:“爸爸讓大哥帶著我玩啦,但是你知道的,從我兩三歲開始,家裏大人的注意力都基本在我身上。小孩子長大嘛,都需要爸爸媽媽多一點關注,爸爸和宋女士這樣緊張我,其實是有點不公平的。所以大哥和二姐都很不喜歡我。我大哥從小就被當做繼承人培養,非常的少年老成,但是實際年齡在那裏擺著,照舊也會希望爸爸媽媽多關注一些。但是他還是很負責的,每次爸爸安排給他照顧我的任務也會好好完成。”

    但是霍譽守並不喜歡他,或者說,非常討厭。

    所謂的“好好完成”,也隻不過是把霍譽非丟進那種有著很高護欄的兒童車,然後安置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既不會跟自己的小夥伴介紹這是“弟弟”,也不會和霍譽非說一句話。假如有霍譽守的朋友問起來,他就隨口說霍譽非是“撿來的”。

    霍譽守小時候很皮,經常玩的也都是一些動靜很大的遊戲。那一天他們在市郊的一棟山林別墅避暑,房子之外就是漫天遍野的山林淺溪,很有野趣。

    但也很熱,那時正是整個夏天最熱的時候,b市已經報出了好幾起高溫致死的病例。

    有一次跑得很遠,霍譽守回到房子之後,才想起來好像把霍譽非忘在外麵了。但他也並不擔心,不是還有保姆跟著嗎?派人找回來就好了。

    但他並不知道,照顧一個幾乎不肯說話小孩子的保姆,即使再為專業,也會忍不住犯一點疏忽。

    隻要不被大人注意到就好,反正小孩子自己恐怕連告狀都不會吧?

    而且她們隻是偷偷懶。

    偷懶的結果就是,霍譽非中暑加重度曬傷,當晚就被送到了b市婦幼保健醫院。

    霍啟東得知這件事之後非常震怒,為此,霍譽守人生第一次遭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宋女士甚至說對他“毫無責任的行為”“非常失望”。

    霍啟東更加生氣的則是霍譽守對自己的親生弟弟絲毫沒有手足之情,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那段時間從來都是眾星捧月的霍譽守,第一次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直到霍譽非完全康複出院,之前雇傭的保姆也被全部辭退,換成更為專業的育幼教師。不久之後,宋譽萊從雪梨回國,這件事才趁機劃上句號,到此為止。

    霍譽守在這之後也表現的很好,再沒有出現過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事情真的會這麽結束?

    當然沒有。

    從來都是千依百順的小公主發現自己在家裏竟然會是被忽視的那一個,一時間無法接受。

    她非常喜歡自己的哥哥,卻絲毫不肯承認霍譽非是自己的弟弟。私下裏常常叫他“小啞巴”,更是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了一些傳言,跑到霍譽非麵前說他是“撿來的”。

    “你不是我們家的人。”

    “爸爸媽媽根本就不想要你。”

    “你要好好聽我的話,不然就會被趕出去。”

    這些話現在聽起來,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嫉妒和虛榮的囈語,但在當時,卻真的對霍譽非產生了不小的觸動。

    他很混亂、迷茫,甚至花費了兩年的時間才勉強接受已經發生的事,才勉強從死亡的陰影之下脫身而出,重新沐浴豔陽。

    宋譽萊一本正經的話又一次擊碎了他剛剛確立起來,對自我的認知。

    於是下意識的,霍譽非帶著點迷茫困惑看向沉默的霍譽守,希望能夠得到一點確認。

    而得到的則是,霍譽守非常嚴肅認真的點了點頭,非常肯定的對他說:“你不是我們家的人,我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

    這一句話霍譽非記了很久。

    所有的這一切,他都說的非常含蓄,省略淡化了很多東西。

    輕描淡寫的說霍譽守當時“不小心忘記”,後來也“對他很好”,宋譽萊則是“整天嚇唬他”,說他是“撿來的孩子”。

    顧騁神色不動,目光卻反複變幻。

    如果說,別的正常家庭的孩子會聽不懂這些事情言下之意,那麽顧騁不會。

    他幾乎瞬間就捕捉到了那些隻言片語之後,專屬於小孩子的惡毒。

    不客氣的說,這種事情他見的太多了。但是顧騁沒有想到,天之驕子的霍譽非,竟然也經曆過這樣的事。

    還是被他的親生哥哥和姐姐。

    顧騁一瞬間心裏很難過。

    一瞬間卻像中獎了般,炸開了一朵禮花。

    “你大哥和二姐從小就不喜歡你。”他一針見血的指出。

    霍譽非隻好承認:“是這樣啦,不過那時候大家都還小,不懂事。長大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你也見過他們,對吧?他們都很好的。”

    顧騁默默的沒有說話。

    事實上他對於霍譽非的哥哥姐姐印象一點都不好。

    哥哥有點控製狂似的自大,姐姐則有點自以為是的天真。

    這樣給別人隨便做評判實在是非常不禮貌的一件事。顧騁一般不會這麽做,而這一次卻沒忍住。當然他不會讓霍譽非知道,至少表麵上也要維持友好。

    但是在得知了這些事情之後,他連表麵上的友好都不想繼續維持下去了。

    他很心疼很心疼對方。

    而且還覺得委屈。

    顧騁心裏非常的不痛快,在他看來,霍譽非這麽好,值得一切最好的東西,卻竟然從小是這樣長大。霍啟東和宋國珍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年紀小小的霍譽非被自己親生的哥哥姐姐不屑一顧的時候,他們的爸爸媽媽難道從來就沒有發現嗎?

    在霍譽非這樣的家庭裏,所謂的“你不是爸爸媽媽孩子”的流言究竟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呢?

    顧騁又開始腦補豪門恩怨了。

    霍譽非至始至終都沒有明確說出,自己遠走異國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會是這麽簡單嗎?

    顧騁最為難過的是,即使受了這麽多的委屈,他的小向日葵也從來不肯說出一句指責和抱怨,就算是給自己“講故事”,也下意識做了這麽多的美化。

    他為什麽對別人那麽好?

    好吧,即使“別人”是他的哥哥姐姐。

    但是他們那樣對待他!

    顧騁忍不住在心裏控訴。

    我會對他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那麽他會不會把我看得重要一些、更重要一些呢?

    要是他能把我看做最重要的人就好了。

    因為他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這樣充滿獨占欲和嫉妒的小心思實在有點不堪入目。

    顧騁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重新調整好心情,隨即就意識到,對方和他說了心裏話,他應該是要好好安慰對方的。

    但是要怎麽安慰呢?

    顧騁來來回回環視了一圈,忽然看到街角處有一家很小的便利店,先是命令霍譽非不許亂動,然後就快步跑過去,用一口磕磕絆絆的英語買回了一支非常漂亮的星空糖。

    也挺貴,他身上帶著的錢差點不夠用了。

    顧騁趕回來的時候,霍譽非正站在路燈下看街道另一邊的建築,沐浴一層金輝。而他自己發梢上、肩膀上、嘴角上、也都金燦燦的,非常好看。

    霍譽非沒有笑。

    隻除了嘴角的一點點天然上翹,他沒有笑。

    但是在聽到腳步聲回頭的一瞬間,整張臉一瞬間活躍了起來,像是比太陽的光還要亮。

    他眼睛亮晶晶的注視著你,好像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顧騁低頭,撥開糖紙,把那個銀綠色桃心、半透明、夾雜著果幹糖仁和星星點點的lollypop撥開,對著陽光稍微欣賞了一秒,然後就塞進了霍譽非嘴裏。

    有點期待的問:“甜不甜?”

    沒想到霍譽非用力搖了搖頭,臉都皺在一起了,很艱難的說:“酸。”

    顧騁又驚訝又失望,看著那個被霍譽非舔了一口,顏色變得更加好看的桃心,非常舍不得丟掉,忍不住偷偷嚐了一口、又嚐了一口、再嚐了一口。

    好像……不酸啊?

    還挺甜的。

    然後一抬頭對上霍譽非有點調皮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上當了。

    但馬上,就被對方下一句話感動的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

    霍譽非說:“甜的我都想留給你。”

    因為你喜歡啊。

    顧騁忍不住抱住了對方,想,我的小向日葵究竟是怎麽在黑暗裏變得高大挺拔,長成陽光燦爛的樣子?

    同時也忍不住,偷偷的討厭一把霍譽守和宋譽萊。

    與此同時正在書房裏正襟危坐,跟人家進行視頻會議的霍譽守,突然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