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王宮。

    王宮的風格，與外圍的居民建築有大體的相同。它也是由素淨的石磚堆砌而成, 偶爾掏空貼上了有著圖案的彩色玻璃以裝飾外表。在真正開窗的部分, 卻是用潔淨的透明玻璃嵌入框架，讓人立在室內的窗邊, 也能由內向外望見連成一片的廣闊王城——以及它消失的地平線。

    地平線上起伏了幾座山脈。王城地處山地與平原交錯的部分，順著東門往前走便是一片茂密的叢林。因而東部才是魔族最可能進犯的方向——隻有在那兒，才能以大批的軍隊入侵王城。

    不久前，勇者才剛剛從東城回來。

    “——王兄生氣了！”

    聽見屋門被猛地撞開的聲音時，勇者正雙手撐著窗台，黑色的眼睛落在已經見到餘暉的夕陽上，絲毫不覺得它有多麽耀眼。門口的動靜令他動作一頓, 旋即轉過了身。

    入目的是諾維維少見的害怕神色。

    她無論在誰眼中, 一直都是張揚的——那張漂亮的臉蛋上藍色的眼睛總是閃爍著高高在上的興奮情緒, 就算穿著頗為可愛的蕾絲長裙, 也絲毫無法壓下她躍動的氣場。可之前被王子赫德森叫去後, 情緒就一直很低落，勇者已經一天都沒有見到她了, 此時再見, 就見她變成了一副擔驚受怕的表情。

    “教皇的事情給王兄很大的打擊，加上久攻不破的潛入王城的魔族, ……王兄他打算讓你去跟那些魔族交戰！”

    諾維維進入的時候將侍女給留在了門外、狠狠拍上了門。金色微卷的頭發隨著她焦慮不安的小動作而擺動著，咬緊的牙關顯露出了她的不甚情願，“那些魔族有多強——隻要問了士兵，就能知道那黑魔法已經快要摧毀了王城一角！他怎麽可以讓你去冒這樣的風險！”

    這些天來她也在那一側的房間中看見了、幾乎已經籠罩了天空的黑魔法——這幾日來王城內的空氣仿佛也受到了它的影響, 沉悶壓抑，就連居民們麵上的情緒都低落了許多！

    聽說要求勇者出麵解決，也是這些居民提出來的！

    想到這裏，公主抓著抓緊手邊的椅子，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卻沒有其他過激的舉動。她抬頭看向站在窗邊的那個男人，焦急竄入心頭，心中的話脫口而出：“勇者，你不能去！……那些魔族很不妙，你絕對不能去！”

    她此刻情緒明顯不太穩定，勇者立在窗邊，半轉過身來，一隻手還扶著窗台。神色平靜地由公主移到了再次被推開的門口，黑色的眼底倒映著由門口而入、身著素雅長袍的男子身上。

    “公主殿下，打擾了。”

    門口的人一開口，公主便猛地回過頭來。微卷的頭發有些繞在了額前，她卻絲毫不覺，眼中迸射出明白的拒絕神色：“萊昂，你來幹什麽！”

    “王子殿下的命令，讓我來帶走勇者。”

    身處門口的人不卑不亢，褐色的眼睛中也映著勇者此刻的神色，旋即移了開來。據說公主從離開時情緒便不太穩定，若是影響到了勇者的舉止就不太好了，最好盡早將他們隔離開來。

    “——不行，勇者他……”

    “這是王子殿下的命令。”

    眼見公主就要拒絕，萊昂重複了一遍。後者聽後一怔，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方才王兄的模樣——在她記憶中，那一直都是位待人溫和、極有能力的王兄，會像這幾日那樣焦躁不安根本無法想象！

    赫德森恐怖的氣場又在諾維維心底蔓延開來。她話語一滯，不甘心地咬緊了下唇，卻覺身旁一道影子走了過去——勇者竟然自作主張地跟萊昂離開了！

    “勇者！”她倉促地叫了一聲。

    “……民眾所願。”

    “……那麽，還請好好休息。王子殿下交代的事情，請務必不要逾越了。”

    萊昂離開的時候，關上了門。

    他對門口候著的侍女交代了兩句，見她卑躬屈膝的模樣，明白她可能早就被王子私底下打點過了、或者可能根本就是王子的人。赫德森在王宮幾乎一手遮天，王宮前的事情因為“國王重病”而早就交由他一手操辦，王宮後的事情、那位王妃也被打壓得一聲不吭。要管一個諾維維還是很簡單的。

    他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勇者，哼笑一聲：“民眾所願？”

    “……”

    勇者還是沒有回答。

    從之前——從失去了所有經曆的記憶開始，勇者就始終是一副丟掉了所有感情的狀態。其中原因萊昂大概能猜得出來，他剩下的記憶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人格——

    就算明白，萊昂還是看著他就來氣。

    他不管之後公主又在會議室裏鬧騰了什麽，轉身就將勇者往外帶去。走下十層往上的階梯，在大廳下方找到了一條通往內院的外廊。外廊連通了王宮的其餘部分，能見到的庭院中，此時寥寥地布置了幾位衛兵，見到勇者的時候皆興奮地上前打著招呼，就算得到了冷冷淡淡的應對，也沒有絲毫氣餒。

    踏上外廊的木製走道時，天色已經變得十分暗淡了。走到後來，衛兵幾乎都見不到幾個，也不知是隱藏在了黑暗當中，還是壓根就沒有布置。

    王宮內戒備鬆散，一直如此。

    餘暉散去，黑暗壓下。勇者看著周圍他從未涉足過的場景，麵前的萊昂終於在一座靠近邊沿的位置停了下來。他的麵前是另一座類似宅邸的低矮城堡，平日些許還是有專人打掃，並不顯得陳舊。隻是整幢樓沒有一處窗戶內亮著燈光，很明顯，這裏無人居住。

    “……你自便。”

    萊昂留下這句話後，便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這幢宅邸不似活物，因而勇者的視線便隨著他的動作回到了身後——

    也理所應當地，看見了不知何時走上外廊的另外一人。

    “……多謝。”

    “嗬。”

    外廊通體刷著黑紅色的漆，與道謝的男人身上那股聖潔的氣息格格不入。他一頭銀發，若是月亮已經爬上了天空，勇者相信會在月色之下露出剔透明澈的顏色。對方身上穿著的衣物卻為了方便行動一般，簡單便捷而又樸素，可不擋住那極具特色的頭發，這點改裝根本就沒有絲毫意義。

    銀色是神的使者的顏色。

    縱觀所有人類，如今也隻有那麽一位擁有這層身份。那便是在教皇過世後、即將坐上這個位置的格萊斯。

    萊昂留下一聲冷笑便離開了這處偏僻的地方。格萊斯見勇者警惕地握上了身旁的長劍，似乎是打算驅逐他這個“不速之客”——

    “我們應該聊聊。”他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警惕。

    “……”

    “能告訴我，”格萊斯上前了一步，目光冷凝，深知勇者的危險，便沒有再繼續靠近，“勇者留下了什麽訊息嗎？在他失去記憶之前。”

    勇者失去記憶、是他為自己布下的一道保險。為了保住他自己，也為了保住他所知道的更為重要的東西。勇者沒有告訴過魔法師或是牧師——甚至其他所有同伴、有關重要的東西的真麵目，所以如今他的同伴們也隻能茫然地摸著他曾經留下的線索慢慢前進。

    直到陷入僵局。

    “……”

    勇者在格萊斯上前一步後，眼底的戒備又加深了一層。他握著劍柄的手沒有鬆散，眼前的人雖然熟悉卻又陌生——所有的陌生人，都可能是敵人。

    ——“所有的人都是你的陌生人，他們都是敵人。”

    如格萊斯所言，他失去記憶後，看到的是幾張寫滿了淩亂字體的紙。被揉成一團放在包裏，若不是他當時急於想要知道自己的事情，可能會把它們當作廢紙丟棄。

    ——“你無法確定誰是同伴，所以誰都不要相信。”

    ——“你不需要尋找失去的記憶。這些除了痛苦外什麽都沒法帶給你。”

    ——“忘記她後，你才能繼續走下去。”

    ——“對不起，我是個懦夫。”

    “看樣子，你並不願意。”

    格萊斯從勇者的沉默中知道了他的回答。他抬起手，淡淡的魔法在掌心凝聚。旋即向空氣中溢出，慢慢地繪成了一個綺麗的魔法陣高。

    “既然這樣，我隻能硬來了。”

    -

    萊昂沒走出多遠，就感覺到了身後劇烈波動的魔法。他腳下一頓，隨後當成什麽都沒發現，順手隔絕了身後那形態龐大的魔法。

    這兒地處偏僻，平日裏倒沒幾個人會路過。加之近日來為了避免國王的消息外泄，王宮中留下的皆為親信，人便更少了。萊昂一路上觀察著周圍，竟然一個人都沒見到。

    不知是被侵入的格萊斯解決了、還是一開始王子就沒把這個偏僻的地方放在眼中。畢竟重點巡邏的國王寢室，位於極遠的另一個方向。

    萊昂走到一處庭院中，眯起眼眺望著壓抑的天空下方，仍舊聳立的高塔。預言師馬戈便是從那座高塔上一躍而下的，他當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無人可知，可簡單猜一猜，卻也能了解個七八。

    “萊昂哥哥，在幹什麽呢？”

    一道年幼的聲音從旁邊驀地插入——毫無聲息地被他人靠近，這個認知令萊昂愣住的瞬間便下意識地抬起魔法想對來人進行攻擊，可回過頭後，入目的幼稚麵容，又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身後坐在雕像底座上的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他的麵容跟諾維維有些相似，漂亮粉嫩的臉蛋還帶著些肥軟，睫毛長又濃密，藍色的眼睛宛若藍寶石般閃閃發光，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金色微曲的短發彰顯了他的身份——

    小王子赫爾曼。

    平日裏不常見到這位小王子，此時突然遇見，令萊昂動作一頓，看著他興奮又好奇的眼睛，簡單應了一句：“看風景。”

    “我還以為萊昂哥哥也是來找人的。”

    “……”

    赫爾曼嘿嘿笑了兩聲，白嫩的麵上飄著紅暈。他揉了揉後腦勺：“剛剛碰見了一個漂亮的大姐姐，看見她往這邊過來了，就過來想找她玩。……真的是很漂亮的大姐姐，看著她，腳步就不由自主地跟了過來。”

    童音稚嫩，內容卻令萊昂眉頭一擰。他看著這位並不熟悉的小王子，卻見對方雙手放下撐著雕像的底座，身子微微前傾。由於坐在高處，所以能與他對視——那對藍寶石中折射出了很多個他的模樣。

    仿佛將他此時的心情拆解成一幅幅畫麵般。

    “大姐姐披著黑色的鬥篷，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麵上似乎受了傷，好像有被黑色的絲線勒傷的印記。萊昂哥哥，認識她嗎？”

    “……？”

    萊昂皺起眉頭。